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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四一直望着众黑衣人举动,暗暗替那大汉担心,见这人蓦然转身,心中怦地一跳。只见这人虽着男装,一双妙目却莹光流转,摄人心魂,此时望向大汉,眼睫眨也不眨,神色间似多情、似冷漠、似嗔怨、似哀怜,直教人无从分辩。
周四虽不通世事,也看得出此人是女扮男妆,当下只看一眼,便不敢再看,但觉这张脸明艳绝伦,灿若朝霞,实是不可方物。他自惭形秽,直羞得低下头去,心如鹿撞。
却听易朝源又道:“依在下看来,我两个师弟之死,多是咎由自取。孟大侠此举乃是诛除莠类,保全我华山派令誉。本派上下,自当怀刑自爱,不敢生半点芥蒂。”偷眼看了看大汉,又道:“恰逢下月十五,各派齐聚泰山,商议大事。如孟大侠能欣然前往,本派必不避内丑,传孟大侠美名。”那大汉听了这番话,冷笑道:“华山派能出了你这号人物,也算难得。你不必罗嗦,到时我去便是。”易朝源面露喜色道:“有孟大们一句金言,足见挚诚。来日泰山相见,在下等必当降阶相迎。告辞!”略一拱手,迈步便走。一干人见他下楼,相继跟出。那女扮男妆的女子落在最后,走了几步,又转回身来,颤声道:“孟……孟大侠,你……你真的去么?”那大汉哈哈一笑,并不回答。
周四偷眼看那女子,见她目中似是高兴,又似是不高兴,神色变幻不定,目光却始终落在那大汉身上,心道:“她若能这么看我一眼,我便为她做甚么,也都心甘情愿。”言念及此,心头顿生异感,非苦非甜,其味难辨。
那女子又望了大汉几眼,脸上忽地一红,转身快步下楼去了。随听楼外马蹄声响,片刻之间,一伙人都去得远了。
此时夜色已深,楼上客人渐渐稀少。那大汉端坐桌旁,酒兴犹浓,不一会儿,便将一坛酒喝光。他兴致未尽,又冲酒保道:“再拿一坛好酒来。”酒保见他酒量颇豪,忙捧上一坛老酒,顺便将几盘热菜摆在桌上。
那大汉捧起酒坛,连喝了几大口,无意间抬起头来,见角落中那个小丐斜倚墙上,只偶尔捡块牛肉放在口中,因道:“天气寒冷,何不饮酒取暖?”王三听他问话,忙赔笑道:“我这兄弟受了点伤,身子不大舒服。”那大汉道:“受了甚么伤?扶过来我看。”王三扶起周四,来到大汉身旁,将周四衣衫撩起。
那大汉见周四背上乱糟糟包了几块破布,皱眉道:“把布解下来。”王三依言解下破布,现出后心伤口。那大汉见了,眉毛突地一跳,问道:“你给他用的甚么药?”王三苦笑道:“只是些止血的药。”那大汉轻声斥道:“亏他伤没多久,不然便被你送了性命。他背上中的是免崽子们害人用的冷艳菱,内含奇毒,阴狠无比。这位小兄弟神智尚在,也真是命大。”言罢打量周四,微露诧愕之情。
王三听他一说,吃惊非小,再看周四背上伤口已呈黑紫之色,更是焦急,问道:“可有办法救他?”那大汉不再理他,对周四道:“这位兄弟,可信得过我么?”周四知他要为自己疗伤,心中甚喜,说道:“大哥随便治便是,我怎会不信?”那大汉道:“我须先洗净你伤口,不然药血凝在伤口上,疗毒时大是不便。你可要忍住痛。”周四连连点头。那大汉见他甚是厚道,手抚其头,大生怜爱,回身道:“伙计,去取几块干净布片,再打一盆温水来。”酒保不敢怠慢,忙将一干用物取来。
那大汉将布片放在盆中浸湿,随后轻轻擦洗伤口。湿布一碰到伤处,直疼得周四背如火炙,但想到这位大哥助己疗伤,无论如何不能喊叫,忙咬紧牙关,苦苦挺受。那大汉见他性子刚强,又生了三分喜爱,片刻光景,便将伤口擦洗干净。两旁客人都想看这大汉如何去毒,齐向这面望来。
那大汉微一迟疑,随出右掌,抵在周四背心,运足掌力,欲将毒质吸出。运力之下,猛觉这少年体内有两股雄强无比的力道向掌上撞来,竟将自家臂膀震得一阵酸麻。他心中一惊,撤回掌来,暗暗称奇:“以内力掌法论,天下实无几人可与我比肩,何以他小小年纪,内力竟强我一倍不止?”突然间想起一事,神色骤变,厉声道:“莫羁庸是你甚么人!”周四一呆,茫然道:“我……我不认得。”那大汉见他一脸的迷惑不解,不似说假骗人,皱眉道:“奇怪,小小年纪,内力怎会如此深厚?却又似正百邪,似邪而正。”伸手搭在周四腕上,号了一号,禁不住摇头道:“脉沉而冲,隐而滑,断无此理。那是怎么回事?”眼望周四,极为不解。
周四自见这大汉时起,便觉他气度沉雄,不厉而威,此刻见他脸上疑云密布,轻声问道:“大哥,我这伤治不好了么?”那大汉低头思量,并不答话,继而抬起头道:“兄弟,你这功夫是何人传授?”周四见他目如寒星,心中慌乱,语无伦次地道:“啊……是……没……”那大汉见他支支吾吾,便不多问,说道:“传你功夫这人,武功虽是极高,却没安甚么好心。只是他如何能将这两股力道揉在一处?这可实在有些不可思议。”他武学造诣颇深,想了半天,这一节始终揣模不透。
那算卦先生一直默不做声,这时开口道:“壮士有何不解之处,还是待除了他体内毒质后再说吧。”那大汉道:“也好。伙计,去取几个小罐来,每个罐内再放些刚下的清雪。”酒保心生好奇,也想看他如何疗毒,当下快步奔出。不一会儿,便拿了几个装满清雪的小罐回来。
那大汉拿起一只小罐,缓缓抵在周四伤口上。雪水冰冷,激得周四叫了一声,声犹未落,那大汉手中小罐已被震碎。那大汉眼望地上碎片,微微皱眉,对周四温声道:“这位兄弟若信得过我,便甚么也不要想,只当自己睡着了,切莫将真气遍布于背。”周四答应一声,依言而行。这一次他全身松软,毫不使力,那大汉将雪罐置于其背,便不碎裂。虽是如此,已疼得周四冷汗直冒,咬破双唇。
那大汉深吸一口气,微合双目,运气于掌。少顷,只见小罐忽有一层水珠溢出,水珠蒸发,渐渐化成一团水雾,罩在小罐四周。又过一阵,水雾愈聚愈浓,竟将那大汉半条臂膀也隐入其内。众人只觉迎面潮气渐重,其中还杂有一股异味,莫不惊奇。凝神看时,却见那大汉与少年已尽没于雾气之中,身影模糊朦胧,再也看不清晰。
过了半晌,那大汉将小罐从周四背上取下。众人聚上前来,见罐内清雪已化,里面只剩下小半罐黑色脏水,再看那小丐伤口,已变成了暗红色。那大汉并不歇息,又取了个雪罐抵在周四背上。连着几次,约用了一个多时辰,伤口处终于现出血色。众人见状,啧啧称赞,都对大汉钦佩不已。
那大汉略做喘息,面露慰色道:“幸好及时,不然谁也救他不得。”从怀中取出一个纸包,倒出少许黄色药末,涂在伤口之上,又取出一碇银子,放在王三面前道:“待有好转,再将剩下的药末给他敷上。不出一月,便可痊愈。”想了一想,又冲周四道:“你体内脉气不调,着实凶险。若不早治,日后必成大患。”说罢与酒保算了酒钱,便要迈步下楼。
王三忙拿起银子,跑上前道:“我兄弟今日深感大德,这银子却断不能收。”那大汉让了几让,见他坚辞不受,好似明白了甚么,哈哈一笑道:“原来二位是丐帮的朋友。失敬,失敬!”接过银子,迈步下楼去了。
周四见他说走便走,大呼道:“大哥,我们还能见面么?”只听那大汉在楼下朗声一笑,纵声歌道:“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歌声嘹然清亮,倏忽间已在数丈之外。周四听歌声渐渐飘渺低徊,知那大汉去得远了,心间忽涌上一丝愁怅,呆坐椅中,如有所失。只听那算卦先生叹道:“相见不如不见,见时自残股肱。”周四魂舍不守,全未听见。
酒保见那大汉适才对王、周二人颇为照顾,换副嘴脸道:“不知二位何时走?小店可要关门了。”王三望了望楼外风雪,大有难色。那方巾老者知二人无处可去,走过来道:“二位若是愿意,便请到寒舍如何?小宅虽是敝陋,尚可御寒。”王三大喜,冲老者打躬不迭,随即抱了周四,与二位老者迈步下楼。
此时夜静更深,楼外风雪却越下越大。四人出得楼来,那算卦先生与方巾老者拱手道别,走出几步,又折回身来,对周四正色道:“公子一生,逢凶化吉,百难不避。只是老朽有一言相告,还望公子铭记。”周四见他神色郑重,怯声道:“老伯请讲。”那算卦先生眼望空中飘雪,悠悠地道:“逢李则兴,遇锡而殁。有志擎天,无力悔过。”言罢叹息一声,飘然而去……
王三与周四由那方巾老者引路,来到一处雅舍。这一夜,二人便宿在老者家中。那老者家道从容,又兼外面风刀霜剑,大雪下个不停,也不忍心让他二人稍住便走。此后几日,周四便躺在塌上养伤;王三除照料周四外,倒有大半时间出门上街。
这一日王三从外归来,见周四已能下地走动,喜道:“看来那大汉疗伤的手段确是高明!不出半月,兄弟你便能痊愈了。”说到这里,又轻声嘀咕道:“只是再过半月,怕来不及了。”周四见他目视窗外,面带焦情,问道:“三哥莫非有急事要办?”王三歉然一笑道:“不瞒你说,我前日在街上见到帮中兄弟留下的讯号,说是下月十五聚集泰山。我见你这几日虽有好转,怕仍不能远行,故此……这个……”周四知他为难,说道:“我这几日觉得好了许多,每日在屋里也甚烦闷,真想与三哥到外面走走。”
王三听他这么说,想了一想道:“也好,路上你要不舒服,三哥背着你便是。”他本是性急之人,当下拉起周四,便到正房向老者告辞。那老者劝留几句,见二人执意要走,去里屋取了两件棉衣和几两银子,交给王三道:“二位要走,老朽未备程仪,些许心意,望赐笑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