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块空地上围坐了数十人,忙凝神辨认。却见人群中坐了一人,头带毡笠,身穿青衫,正支颐沉思,却不是李自成是谁?周四又见自成,心中一热,脱口喊道:“大哥……”李自成自顾沉吟,却未听到。那青年下马走到李自成面前,俯身道:“叔父,有一官兵只身入谷,说是叔父的结义兄弟。你认得他么?”
李自成抬起头来,见迎面一匹马上坐着一人,身着军服,满脸热切,面目甚是熟悉,不觉微微皱眉。那青年只道自成不识周四,骂道:“原来你果然骗了爷爷!”
周四好生失望,仰头叹道:“周某千里来寻,不想大哥却忘了患难的兄弟!”李自成闻得其声,腾地站起,大瞪双目道:“你……你是四弟?”周四飞身下马,上前抱住自成,千言万语,竟尔堵在胸中。李自成上下打量周四,突然将他推开,冷冷的道:“几年不见,原来四弟投了官军。今日来此,莫非是做说客么?”
周四冷水浇头,激凌凌打个冷战,猛然聚力一抖,一件军服四散飘飞,凄声笑道:“我与大哥数罹危难,何曾相负?今又冒死前来,大哥为何辱我?”众人见他一抖之间,外面的军服便四分五裂,这等神功,实是骇人心胆。又见他怒目而视,神威凛凛,都不由起身后退,露出惧色。
李自成瞥了瞥周四里面的衣衫,突然拊掌道:“四弟从天而降,自成莫不是在梦中?”大笑几声,上前搂住周四,目中忽落下泪来。周四心中一酸,忙握住自成双手道:“我兄弟重又相遇,大哥切莫悲伤。”李自成拭去眼泪,动情道:“自成一生,惟有四弟可托深情。适才见四弟身着军服,只疑相负,犹如猝断手足,方出此恶言。四弟怜我心痛,望勿见责。”周四眼圈一红,道:“又遇大哥,如见兄父。小弟适才无状,大哥莫怪。”说着便要跪下身去。
李自成忙将他托住,问道:“当年你我兄弟被曹文诏围住,愚兄眼睁睁看你被一人追杀,只道上天不仁,遣下凶神害我四弟。今日重逢,如梦似幻,不知四弟如何脱险?这几年栖身何处?”周四当下便将如何坠入山谷,几年来隐居深山及出山后如何寻到车厢峡等事说了一遍。李自成听后,感慨道:“四弟重义至此,愚兄感不能言。”周四道:“营中为何不见闯王?大哥怎会误入这车厢峡中?”李自成拉周四坐在一块石上,将几年来际遇说与他听。
原来几年前自成被曹文诏困于山谷,眼见周四被一人追杀,自身难保,只得率人马拼死冲向谷口。其时官军被那人威势所慑,心胆已怯。自成死命前突,苦斗半夜,方侥幸逃出谷来。随后收拾残部,往寻迎祥。崇祯四年,王嘉胤受挫于曹文诏,率众退出河曲,至阳城遇害。众乃推左丞王自用为首,闯王、八大王、老回回、曹操、八金刚、扫地王、射塌天、闯将,满天星,破甲锥,邢红狼,显道神、混世王、党家、黑煞神、李晋王、乱世王等三十六营悉属之,聚众二十余万,纵横山西,声势浩大。崇祯六年,朝廷以群贼遍布山西,命曹文诏节制秦晋诸将出关,会宣大总督张宗衡、山西巡抚许鼎臣及左良玉等,再度围剿。义军连战失利,相继远窜。四月,王自用自榆社南走武乡,为曹文诏所败。五月,被明总兵邓理己射死于善阳山。余部多窜入冀地。闯王、八大王、曹操、老回回合营于济源。九月,曹文诏以骄倨被劾,改镇大同,至是北行。左良玉诸将与倪宠、王朴则自相倾轨,纵“贼”奔突而不战。冬,黄河冰结,闯王等惧保定、河南、山西兵将围攻,乘冰自毛家寨飞渡黄河,破绳池,向豫、湘,汉中,蜀北推进。时自成羽翼已丰,遂与兄子过及顾君恩,高杰等自成一军,率众入汉中。七年,陈奇瑜行三度围剿。自成眼见官军四集,与老回回等数营误走入车厢峡中。会连雨四十日,马疲食尽,死者过半,弓矢俱脱,不能战,情形大窘……
周四听罢,低头想了一想,说道:“我入谷时,见大队官军扎营在北,栈道上也有数千兵将把守。不知大哥有何脱身之计?”李自成环顾左右,叹了口气,招呼那青年道:“过儿,还不过来拜见你四叔。”那青年紧走几步,冲周四施礼道:“侄儿李过,拜见四叔。”李自成道:“孺子不教,怎不叩拜?”李过心中犹豫,不肯跪倒。李自成笑道:“你平素自恃勇力,但与你四叔相比,实是不值一哂。尔等凶蛮粗野,又怎及四弟天生神勇。”周四见李过微现怒容,笑道:“大哥这个侄儿器宇轩昂,我看日后定会大有出息。”
说话间又有二人走上前来,冲周四抱拳施礼。李自成手指其中一长脸大汉道:“这是我闯营的大天王。你二人日后要多多亲近。”那大汉拱手道:“在下高杰,幸识阁下。”周四见此人面带骄情,目中隐含异光,心中一沉:“适才大哥赞我,难道此人已生妒意?”拱手道:“小弟投于闯营,日后免不了要仰仗高兄。”高杰笑道:“阁下既是闯将兄弟,高某自当唯命是从。”李自成又笑指另一人道:“此乃我营中的智多星。你二人一文一武,李某虎翼已成。”
那人握住周四双手道:“兄弟冒死入谷,足见患难之诚。君恩一见倾心,欲与君携手共扶闯营。如蒙不弃,愿托生死。”周四见这人身材不高,面皮白净,目中满含挚诚,道:“兄出此言,已见肝胆。小弟素讷于言,唯有以心相赠。”二人目光相对,均生一见如故之感,四臂相交,半晌也不松开。
李自成笑道:“四弟敦厚重义,人多愿交之。自成亦有所不及。”说罢又引周四与各队头目相见。周四与众人热语温言,一一见礼,语中大有真心结纳之意。李自成看在眼中,声色不露,目光却在周四脸上扫来扫去。周四与众人寒暄过后,高杰与顾君恩下坡巡视各营残众去了。周四见众头目垂头丧气,拉自成走到一旁,说道:“我入谷时,见兄弟们死伤过半,生者亦虚弱不堪,毫无斗志。若此久持,恐怕……”
李自成微皱眉头,问道:“四弟从谷外来时,见官军士气如何?”周四道:“官军缺粮少饷,也已疲惫不堪。下面将士都盼着能分抢谷中财物,这才勉强支撑。”李自成听了,低头沉吟。
周四见头上浓云密布,雷声隐隐,一场大雨将临,摇头道:“此谷真是众人死地!确教人无计可施。”李自成斜了他一眼,忽然笑了起来。周四不解道:“大哥所笑为何?”李自成正色道:“大丈夫立业,三波九折,愈挫愈奋,始能有成。今困此谷,乃我必受之难,若不如此,它日又怎能一飞冲天!”说罢傲视谷外,神情激昂。
周四微微点头,心道:“大哥折将损兵,已临绝地,犹有吞吐天地之志。这等百折不回的硬性,非我所及!”嘴上说道:“大哥视此难如泥丸,小弟看谷外官军尽是蝼蚁。大哥只管点齐人马,小弟愿一马当先,与官军死战。”李自成道:“四弟胆豪,愚兄早知,只是兄弟们力疲胆丧,已难一战了。”周四道:“大哥猛志不失,小弟可拼死带你出谷,只要有我兄弟在,也不愁无人效力马前。”李自成摇头道:“谷中尽是与我患难多年的兄弟,我若弃之而去,必为各营所笑,便再举义旗,也无人归附了。”
正说间,忽听坡下人声嘈杂,数千人持枪带刃,吵嚷着拥上坡来。周、李二人侧目观瞧,见众人个个目露凶光,紧握利器,都是一惊。李自成情知有变,高声喝道:“兄弟们持器上坡,要做什么!”只听人群中有人呼喊道:“闯将,兄弟们苦熬不住,要绑你出谷乞降!”李自成听出是顾君恩的声音,忙向人丛中望去,只见顾君恩与高杰身缠绑绳,早被几条大汉用刀逼住。却听人群前面一独眼大汉道:“兄弟们投在闯营,与闯将上阵厮杀,谁也没将这条命放在心上,只想着大伙在一起抢金夺色,图个痛快。谁想闯将此番引兄弟们误入谷内,不但白白送了两万多条性命,还终日困坐坡上,不为大伙谋条活路。兄弟们并非怕死之人,在此熬了数日,也算对得起闯将。今日只有委屈闯将,与我等一同出谷乞降。”这人刚一说罢,众人便七嘴八舌地叫嚷起来。这些人连日来困坐愁城,眼见身边的兄弟一个个虚弱而死,都知如此下去,实无生理,绝望之下,自然将罪责都归在闯将头上。几名小头目暗中鼓动,欲擒闯将献于官军,乞降求活。众人性命只剩半条,斗志本已动摇,听后纷纷赞同,当即一拥而上,绑了巡视的高、顾二人,随即各执兵刃,气势汹汹冲到坡上,来擒自成。
李自成环顾左右,见数十名头目神情古怪,无一人出言喝止哗变的喽罗,心道:“众皆丧胆,方生此变。我当以言辞说之,先稳住军心再说。”一喽罗看破他心思,喊道:“闯将惯会蛊惑人心,兄弟们快上前将他擒住!若信他说辞,大伙都要死无葬身之地了!”众人闻言,纷纷骂道:“我等便是信了他的鬼话,才弄到如此地步。他不顾兄弟们死活,咱可要自己找出路。”众人群情激愤,都忘了闯将素日恩威,齐向自成拥来。
数十名头目本不肯负了闯将,这时见喽罗们面目狰狞,已动杀机,均知再不顺风转舵,立招杀身之祸,当即便有二十几名头目飞身窜入人群。余下几名头目与自成交厚,走上前跪在自成脚下,满面羞愧,垂首无言。李自成见众望已去,惨然一笑道:“丈夫穷窘,方知人心冷暖;英雄落难,始信义本空谈。芸芸众生,尽是趋利避害之徒,你几人也不能免,这便过去吧。”挥了挥手,不再看向几人。那几名头目冲自成磕了几个响头,惶惶然站起身来,面红耳赤地钻入人群。
顾君恩被扭在人群当中,眼见众人操刀执索,便要动手,急道:“闯将待众位不薄,兄弟们怎能做出这等寡廉鲜耻之事?大伙快快住手,凡事从长计议。”两旁喽罗抬手打了他几记耳光,骂道:“老子死在眼前了,还他娘的从长计议!”顾君恩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