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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忠此番压服自成,大是得意,命喽罗摆案取酒,在台下与嘉胤等开怀畅饮,坐观其乐。刘宗敏数欲发作,均怯嘉胤在坐,不敢轻动。少顷愤不能抑,抬手将一个高声辱骂的头目打翻在地,飞身上马,与随从数人扬尘而去。
众喽罗欲讨献忠欢心,不知在何处又抬来几桶污血,嘻笑着泼上高台,溅得自成、周四浑身淋漓,恍如血人一般。周四羞愤不已,目中几欲掉下泪来。李自顾见状,轻声道:“四弟莫悲。丈夫遇辱,又怎能垂泪示弱,贻笑众人?”周四心如刀绞,摇头道:“群贼如此辱我,几不欲生。”李自成居高环视,冷笑道:“群小今日所为,行如儿戏,更可见智略浅短,胸无固志。若一日自成雄飞于世,必教各营尽归我有,听约束,不敢异同!”说罢昂首望天,状极慨豪。周四见他身当此境,犹出惊人之语,心中一荡:“李大哥荣辱不惊,心坚若石,确是大丈夫所为!我岂能瘫软在地,坠了他傲骨英风?”思罢狂气陡生,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力量,竟托着他艰难而起,摇晃着立在自成身旁。
李自成见他突然站起,先是一惊,随即也昂然而起,动情道:“好兄弟!你今日不负我望,此后我兄弟生生死死,当永在一处。”周四目中晶莹,频频点头。二人此时同罹危难,心中芥蒂尽去,一时豪情在胸,不约而同地露出壮烈激昂之态。
台下众人见二人猝然而起,仿佛巨塔高碑一般,神威凛凛,令人不敢逼视,不觉为之气夺。
王自用坐在台下,见周、李二人如此情状,心头一颤:“素闻闯将诡狡难测,今日观之,传言不过略述其表。此人心有宏图,实非余者可比。他身旁那个少年,也决非等闲之辈。此二人若不早除,一旦被其占了形势,那便无人能制。”他与嘉胤一同起事,对嘉胤向有愚忠,这时看出端倪,便欲鼓动嘉胤及早除却二人,以绝后患。当下起身来在嘉胤身后,低声道:“闯将固性奸狡,今受此辱,必怀深恨。大哥何不尽早除之,以防其伺机反噬?”
王嘉胤沉吟有时,说道:“此番羞辱,已挫其顽性;若再诛之,恐各营疑我心无宏量,相继心寒。”王自用道:“所谓苞蘖不翦,流为臃肿;疥癣不治,结为大疽。闯将附蛇蝎心胆,兼英雄智量,此时不除,祸乱将成了。”王嘉胤摇头道:“自用莫作杞人之想。我观闯将待人虚诈无诚,做事好险图幸,实非成大事之人,自用何必忧之?”
王自用见他执意不从,跌足长叹,暗悔前时不该出面求免自成。他本是工于心计之人,眼见嘉胤不允,亦不急躁,又走到献忠身侧,和言悦色道:“闯将性狭量浅,向来睚眦之怨,亦作不共之仇。今日他含羞忍垢,来日必做狂犬之击。献忠豁达之人,望届时忍其凶吠,莫与计较。”这一句明是劝抚,实则暗中挑拨,盼献忠由恐转忧,心生杀念。
张献忠微微点头,并不答话,面上却露出一丝讥笑来。王自用难测其心,只恐言多有失,遂坐回座中,另思良策。无意间目光落在刘国能、显道神二人身上,立时有了主意,信步走到二人身边,随口道:“我看那少年若非重病在身,满营兄弟怕无人是他敌手。国能结了这个仇家,可麻烦得得。显老道乘病伤他,日后更要大吃苦头。”坐中二人闻言,目中凶光大现。
王自用心中大喜,口上却道:“这少年如此武功,料来摘人首级,亦是如探囊取物。过几日我在王大哥面前保举此人,拨一营人马给他,也好教他有用武之地。到时他若勇冠全营,为王大哥器重,二位还须尽释前嫌,视如兄弟。”话音未落,刘国能霍地站起,恶狠狠道:“恐怕自用兄见不到他勇冠全营了。”王自用故作惊诧道:“这却为何?”刘国能不语,右手不自觉地扶在刀柄之上。王自用微微一笑,也不再问,缓步回到座中。
众人闹了半晌,嘉胤渐渐生厌,于是命人解开自成绑绳,着数名喽罗手执棍棒,将周、李二人哄赶出营。一干头领见李自成手扶周四,面色阴沉,都生畏惧,独献忠一人兀自豪饮,恍若无事一般。
李自成与周四踉跄出营,数名闯营将士已牵马在营门口等候。李自成扶周四上马,旋即跳上马背,一干人打马扬鞭,直向闯营奔来。周四见众人都沉默无语,李自成更面色铁青,神思难测,不觉轻叹一声,心生怅惘。
正奔时,李自成忽勒住战马,回望主营方向,凝眉道:“今为群小所凌,此终生之辱,实不敢忘。它日我若忘形自骄,图慕小利,望诸位以此事警我,自成定当铭感。”他深悔前时为些许小物,而与献忠做蝼蚁之争,这时既有所悟,胸襟顿时一阔。当下自一人身上取过弓箭,手指数丈外一株碗口粗的枯树道:“今日我摒弃小勇,合当祈告于天。现若一箭射中此树,便是上苍洪慈,已允我以大事!”说罢弯弓搭箭,飕地射去,那支箭不偏不倚,正中树身。
李自成见了,抛弓大笑道:“勾践尝胆吞吴,韩信忍胯拜将,我此番受些小辱,又何足为耻?自今日起,我当上应天命,去弊固志,以待狂澜!”说罢环视四方,好似周遭已立了千军万马一般。后自成数临死地,几欲坐毙,而心坚如铁,毫无所动。单以此论,较献忠、汝才等辈得势即猖,计阻则降,实胜过百倍。
周四见自成重又神采飞扬,也自欢喜,打马上前,立在自成身边。李自成轻拍其肩,意示嘉许,旋即策马向前。一干人紧随其后,不大一会儿,已至闯营。
高迎祥闻自成归来,心下稍安,大步出帐,立于帐门前等候。李自成望见迎祥,慌忙下马,紧走几步,跪倒道:“自成愚佻,有辱闯王威严,乞望治以重罪。”高迎祥扶起他来,微笑道:“嘉胤无识,献忠挑拨,自成无端受过,我心实有不安。”李自成心存感念,手指周四道:“这是自成结义兄弟,虽非同胞,情却犹胜骨肉。”搀周四下马,来到迎祥面前。高迎祥凝视周四,点头道:“宗敏归营,已赞此子重义。所谓无信不立,无义不行。少年若此,实属难能。”说罢亲解腰间佩剑,送到周四手中,目光殷切道:“望与自成同心,共扶闯营。”周四见迎祥面貌虽陋,目中却满是宽慈之意,自是大感亲近,当下连连点头。李自成站在一旁,亦为迎祥宽厚所折,由是对迎祥忠心又有所固。
高迎祥欲抚自成之心,随命摆酒置筵,与周、李二人饮于帐中。一干头目纷纷入帐,陪酒言欢。
周四伤重难捱,只与迎祥饮罢一杯,便恹恹停箸。刘宗敏起身道:“小兄弟为人仗义,令人好生相敬。我与自成情同手足,今日也愿交你这个朋友。”说着举杯邀饮。周四感其相救之恩,挣扎而起道:“今日无刘兄相助,恐已死于乱营。合当我敬刘兄三杯才是。”倒酒三杯,仰面将一杯喝下。刘宗敏见他喝得爽快,哈哈一笑,也陪着干了一杯。周四烈酒下肚,热血涌了上来,险些冲口而出。他虽知难胜酒力,却不愿当众食言,又举起一杯酒,硬生生倒入口中。酒未入肚,一口淤血便反了上来,呼地溅了一桌。众人一惊,相顾不解。
刘宗敏见周四伤重至此,忙上前道:“兄弟无须多饮,日后谋一醉不迟。”周四热血喷出,恐失了自成脸面,又端起一杯酒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一杯水酒,略表寸心。”说罢并不迟疑,一口将酒喝下。他淤血既出,胸腹逆气稍平,这一遭酒水下肚,虽仍灼热如火,却已无前杯之状。
刘宗敏见他神情大是痛楚,心中一热:“这人大是可交,此后我当以兄弟视之。”拉住周四双手,重重地握了一握,便即走回座中。众人见此一幕,也自心折,均不由对这少年另眼相看。
高迎祥恐周四伤重不支,于是对自成道:“你二人数日劳乏,宜早些回帐歇息。我这里有众兄弟相陪,原不寂寞。”李自成会意,亲扶周四出帐。众人知闯将被辱,这时都不愿失了礼教,数十人一同送出帐来。李自成含笑道别,与周四走入自家帐中。
周四浑身疼痛无力,入帐即倒于榻上。李自成心生怜惜,亲手将被褥铺就,服侍周四躺好,自己也宽衣解带,上榻与周四并卧同枕。二人这一日饱经磨难,早已疲惫不堪,说不几句,相继睡去。帐外人喊马嘶之声虽响,二人却酣然入梦,毫无所知。
也不知过了多久,渐渐夜深人寂,万籁无声。周四睡梦中伤痛发作,遂被搅醒。他睁开眼来,见帐中漆黑一片,便不坐起,正思翻身再睡,突见帐外闪入一人,直似鬼影一般,向榻前疾掠过来。他吃了一惊,起身喝道:“谁!”这一出声,那人已知其所在,但见青光一闪,长剑已至其胸。周四大骇,猛地仰倒,剑锋贴其额头擦过。
那人一剑刺空,并不撤剑,腕子一抖,剑尖向下挑落。周四卧在里榻,眼见再难躲避,把心一横:“我便不活,也要唤醒大哥,助其冲出帐去。”竟不理会来剑,左手抓向剑锋,右手猛推自成。那人似知他武功甚高,这一剑虚实不定,暗藏了数式灵动后招,浑不料他会不顾性命,以身相迎,一惊之下,只道他另有歹毒招术应变,连忙撤剑换式,横扫过来。周四大急,惟有束手待毙。偏这时自成受惊起身,“嗤”地一声,这一剑正削在他右肩。
李自成大叫一声,翻身跌落榻下。来人听出自成声音,似乎极为惊恐,纵身而起,向帐外窜去,随听帐外有数人脚步声响,只转瞬间,便没了声息。
周四呆坐榻上,竟不信那人真地离去,愕然半晌,方知适才是真非幻,忙上前搀起自成道:“大哥伤得可重?”李自成右肩血流如注,忍痛道:“可看清来人面目?”周四摇头道:“不曾看清,但看他使剑手法,似是白天与我比武的那个道士。”李自成惊道:“果是此人么?”
周四想了一想,点头道:“他剑法重意无点,招式图变而流,那是不会错的。”李自成微露恐慌道:“王嘉胤貌似诚厚,原来居心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