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际此夜深人静之时,街上不见人踪,只响起众人军靴踏足地面的声音,一片肃杀静穆的气氛。
寒风呼啸。
蒯恩见刘穆之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忍不住问道:「先生是否在担心今回的行动呢?」
刘穆之微笑道:「对蒯将军我是信心十足,只看你在刘帅去后,立即把三千精骑,调往附近隐秘处,便晓得蒯将军早预见今天的形势。这三千精骑养精蓄锐,势不可挡,岂是师疲力竭、士气消沉的天师军架得住呢?」
蒯恩讶道:「然则先生又因何事煞费思量?」
刘穆之道:「我想的是击败徐道覆后,如何收拾这个烂摊子的问题。如果孙恩不是命丧于燕飞之手,我要头痛的问题会更多。」
蒯恩苦笑道:「这方面要仰仗先生了,我实在想不出办法来。」
刘穆之欣然道:「你肯认为这是一道难题,已非常难得。自天师道兴起后,晋室一直没法看清楚问题的重心所在,只视天师军为乱民贼子,对付他们的方法惟有武力镇压,在对策上是绝对的错误。」
稍顿续道:「宗教是不讲理性,只讲信念,纵然信念与事实对立,亦只会选信念而舍事实,遂令信徒变成盲目的跟从者。当然信念的深浅各有不同,但基本上仍是如此,否则便不是信徒。像天师道这般的宗教,其领袖起着关键性的作用,如竺法庆之于弥勒教,孙恩之于天师道,领袖的个人魅力直接影响信徒的信仰。」
蒯恩苦恼的道:「我真的不明白,竺法庆之死导致弥勒教的崩溃,但现在孙恩明明死了,却是另一番情况,教人百思不得其解。甚么水解仙去,大家都应心知肚明是骗人的谎话,偏是这多愚夫愚妇都深信不疑。」
刘穆之道:「人心是很奇怪的,蒯将军不明白他们,皆因蒯将军所思所想与他们有异,这就是人心的分歧。没有人会认为自己选择的信念是错误的,否则就根本不会抱持这样的信念,当遇到现实的冲击,事实似与自己坚持的信念有抵触,大多数人的选择,并不是纠正自己的信念,而是设法漠视矛盾,只挑愿意相信的事去相信。但是怀疑仍藏在心底裹,这也是人的本性。只要蒯将军好好利用此点,不但可以轻易赢得这一仗,还可以大利日后的管治。」
蒯恩谦虚的问道:「此为心战之术,请先生指点。」
刘穆之从容道:「现在最令天师道徒怀疑的,就是孙恩究竟是水解仙去,还是给燕飞宰掉?在战场上长篇大论是不可能的,但喊喊口号,却是有利无害。如果我军在与天师军交战时,齐喊『孙恩死了』,对方多少也会受到影响,肯定可收奇效。」
此时他们刚进入城道,把守门关的守军忙开启城门,让他们通过。
蒯恩叫绝道:「先生的提议肯定管用,换过我是天师军,听到这句话,士气肯定受挫。」
众人来到城外,护城河外的吊桥尽处,另一队人马正在恭候着,一旁另有十多匹空骑,以供蒯恩等代步。
刘穆之拈须微笑道:「我送蒯将军就送到这襄,我们不但可以在战场上喊响『孙恩死了』的口号,还可于道路交处高竖写上『孙恩死了』的牌匾。此事交由我负责,蒯将军请安心出征,更祝蒯将军此战大捷而回。」
蒯恩恭恭敬敬地向刘穆之施军礼,接着与手下们越过吊桥,登马去了。
荣阳城。
雪终于停了。
雪停后不到半个时辰,纪千千和小诗在风娘的陪伴下,登上马车,离开慕容垂的行宫,走上通往城门的大街。
车窗垂下厚帘,或许只是为了御寒,但纪千千却生出如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听到的是从四周传来的马蹄声,却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要到哪里去。
风娘闭目养神,神色清冷,像丝毫不在意正发生着的事,亦不关心未来会发生甚么事的模样。
小诗早疲累不堪,拥着被子就在座位处睡着了。
纪千千却没有丝毫睡意,心中涌起莫以名之的惧意。
她颇有历史重演的感觉,而这正是令她心神不安的原因。就像那回与慕容永作战,慕容垂带着她们主婢停停行行,时快时慢,昼伏夜出,忽然间决战来临,打得慕容永这个慕容鲜卑族最强劲的对手永远不能翻身,她真怕同样的情况会出现在拓跋族和荒人联军上。
可恨她连自己现在的情况亦弄不清楚,出了荣阳城后向东向西也难以分辨,如何向燕飞传递精确的情报呢?
在这样忧心如焚的情况下,她根本无法入睡,还如何梦召爱郎,由他为自己分忧?
边荒集。
小建康的码头处灯火通明,三十五艘载满粮货、兵器、弓矢的货船泊在码头处,正准备启碇开航。
这或许是开战前最后一批运送粮资物料到乎城的船队,由四艘新造的双头舰护航,负责此事的是费二撇和丁宣。
荒人夹岸欢送,显示出荒人在拯救纪千千主婢的行动上,团结一致。
议会成员全在送行者之列,益发令荒人情绪高涨,气氛沸腾热烈。
拓跋仪觑个空档把丁宣拉到一旁,从怀中掏出一个以火漆密封的竹筒,道:「这个竹筒子,你必须亲手交给族主,告诉他内藏燕飞从建康传来至关紧要的信息,千万要小心保管,不容有失。」
丁宣疑惑的把竹筒藏入怀囊裹,讶道:「听当家的语气,筒内的消息当与慕容垂有关系,但燕爷怎可能在建康德到北方的情报呢?」
拓跋仪像燕飞面对这类问题时般大感要解释之苦,只好搪塞道:「此事曲折离奇,确是一言难尽,日后有机会我再告诉你吧!」
丁宣皱眉道:「如果族主追问起来,我如何答他?」
拓跋仪淡淡道:「族主不会问你半句话。」
丁宣大感错愕。
拓跋仪探手抓着他双肩,语重心长的道:「到平城后,你便留在族主身边,作我们两军之间的联络人,尽心为族主办事,族主必会重用你。」
丁宣一呆道:「留在那裹?这个……」
拓跋仪放开双手,拍拍他肩头道:「边荒集始终非是你久留之地,击败慕容垂后,可供你大展所长的机会将在北方而非边荒集。在筒子内的书函里,我借燕飞之名向族主举荐你。天下间若只有一个人对族主有影响力,那个人就是燕飞,明白吗?千万勿错失这个机会。」
丁宣两眼一红,感动的道:「当家!」
拓跋仪微笑道:「多余话不用说了,我和边荒集都是没有前途的,由于推荐你的人是燕飞,所以不论在任何情况下,族主都会善待你。你自己看情况而定,如果觉得难有大作为,便退隐山林、娶妻生子,过些写意的好日子。」
丁宣道:「可是燕爷……」
拓跋仪打断他道:「燕飞是怎样的一个人,大家清清楚楚,我会私下和他说的。去吧!路途上小心点。」
此时两岸欢声雷动,原来探路领航的两艘双头舰正从下游处驶上来,费二撇立在指挥台上,威风八面的向两岸喝采的荒人兄弟姊妹挥手回礼。
拓跋仪催促道:「登船吧!」
丁宣拍拍怀内的竹筒,道:「我绝不会有负当家所托。」
说罢登船去了。
慕容战来到拓跋仪身旁,讶道:「丁宣的神情为何如此古怪,今回的船运该没有甚么风险,凭慕容垂现在的水师实力,是没法奈何我们的。」
拓跋仪探手搭着慕容战肩头,笑道:「我们去喝酒如何?我请客。」
慕容战欣然道:「恭敬不如从命,多找几个人会热闹点,对吗?」
笑声中,两入朝夜窝子去了。
刘裕在床沿坐下。
忙了一整天后,他终于可以静下来,感受独处的滋味。
在卧室的暗黑中,他生出沉重的感觉,那是难以形容的感觉。
他现在已成为北府兵自立的大统领,肩负起诛除以桓玄为首的乱党的大任,整个南方的命运全掌握在他手里,可是他并不感到此刻的他和以前的刘裕有甚么分别。
他还是以前的那个刘裕,像一般人那样有过去、现在和将来,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不会多一分,或减一些。
他醒悟到不论他处于甚么位置,一切仍是依然故我。他脑海中闪出无数的念头,既包含着痛苦,又夹杂着希望。他有点不敢去想王淡真,又或江文清。前者令他生出无法负荷的锥心歉疚,后者却令他感到因接纳了任青媞而感到对不起她。
人生为何总是令人如此无奈?
自己纵能一步接一步登上帝皇的宝座,但已发生的事却再没法改变过来,遗憾将长伴着他。如果有选择的话,他会选择于干掉桓玄后,从这令他疲于奔命、劳心费神的位置退下来,回到边荒集去,作一个无所事事的荒人。
闲时便和燕飞在第一楼的平台灌几口雪涧香、听千千弹琴唱曲;无聊起来可到卓狂生的说书馆,听他夸张渲染的说书,重温「一箭沉隐龙」的岁月。又或到夜窝子闲逛,欣赏来钟楼广场卖艺者干奇百怪的表演。这样才是有血有肉的生活。
可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再没法为自己未来的生活方式作出选择。这条帝皇之路,是不能回头的不归之路。
刘裕暗叹一口气,就那么仍穿着靴子的躺到床上去。
完了!
他争霸南方的日子可说是刚开始,但他闯荡江湖的悠闲日子却是彻底的完了。他已失去了自由。
那种日子是多么令人怀念!未来他完全捉摸不透,最实在的希望可随时化为泡影,绝处又可逢生。而正是这种没法掌握命运、浮沉不定的感觉,令他深切体会到生命的苦与乐。
现在的他,每一步行动都经过深思熟虑,如在下棋,眼前的对手便是桓玄,而他只能循自己定下的路线踏出每一步,有些儿像他已变成自己想法牢笼的囚徒。
这些此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