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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丽;你不懂吗?你去过我家的呀。〃
〃那有什么关系。我生活在另一个世界。我什么也不要求。你不能那样过日子;那太没意思太苦太埋没人了。〃
印家厚的头嗡嗡直响;声音越变越大;平庸枯燥的家庭生活场面旋转着;把那平日忘却的烦恼琐事一一飘浮在眼前。有个情妇不是挺好的——这是男人们私下的话。他定睛注视雅丽;雅丽迎上了清澈的眼光。印家厚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浑浊和肮脏。他说:〃雅丽;你说了些什么哟;我怎么一句也没听清楚;我一心想着他妈的评奖的事。〃
雅丽停住了。仰起脑袋平视着印家厚。亮亮的泪水从深深的眼窝中奔流出来。
后面来人了。一群工人;敲着碗;大步流星。
印家厚说:〃快走。来人了。〃
雅丽不动;泪水流个不止。
印家厚说:〃那我先走了。〃
等人群过去;印家厚回头看时;雅丽仍然那么站着;远远地;一个人;在路边太阳下。印厚家知道自己若是返回她身边;这一缕情丝则必然又剪不断;理还乱;若独自走掉;雅丽的自尊心则会大大受伤害。他遥遥望着雅丽;进退不得。他承认自己的老婆不可与雅丽同日而语;雅丽是高出一个层次的女性;他也承认自己乐于在厂里加班加点与雅丽的存在不无关系。然而;他不能同意雅丽的说法。不能的理由太多太充足了。
印家厚转身跑向食堂。
他明明知道;事情并没有结束。
***
食堂有十个窗口。十个窗口全是同样长的队伍。印家厚随便站了一个队。
二班长买了饭;双手高举饭碗挤出人群;在印家厚面前停了停。印家厚以为他又要谈评奖的事。他也得了三等奖;不但没有吵闹争论;反而在车间主任的指名下发言说他是班长;应该多干;三等奖比起所干的活来说都是过奖的了。他若真是个乖巧人;就不该提评奖;印家厚已经准备了一句〃屁里屁气〃赠送给他。
〃哦!行不得也哥哥。〃二班长把雅丽的嗓音蓦仿得微妙微肖。
〃屁里屁气!〃印家厚说;对这件事这句话一样管用。
今天上午没一桩事幸运。榨菜瘦肉丝没有了;剩下的全是大肥肉烧什么、盖什么;一个菜六角钱;又贵又难吃;印家厚决不会买这么贵的菜;他买了一份炒小白菜加辣萝卜条;一共一角五分钱。
食堂里人头济济;热气腾腾;没买上可意菜的人边吃边骂骂咧咧;此外便是一片咀嚼声。印家厚蹲在地上;捧着饭盒;和人们一样狼吞虎咽。他不想让一个三等奖弄得饭都不香了。吃了一半;小白菜里出现了半条肥胖的;软而碧绿的青虫。他噎住了;看着青虫;恶心的清涎一阵阵往上涌。没有半桩好事——他妈的今天上午!他再也不能忍耐了。
印家厚把青虫摊在饭碗里;端着;一直寻到食堂里面的小餐室里。
食堂管理员正在小餐室里招待客人;一半中国人一半日本人。印家厚把管理员请了出来;让他尝尝他手下的厨师们炒的白菜。管理员不动声色地望望菜里的虫又不动声色地望了望印家厚;招呼过来一个炊事员;说:〃给他换碗饭菜得了。〃他那神态好像打发一个要饭化子;吩咐后便又一溜烟进了小餐室。年轻的炊事员根本没听懂管理员那句浙江方言是什么意思;朝印家厚翻了翻白眼;耸了耸肩;说:〃哈罗?〃
印家厚本来是看在有日本人在场的份上才客客气气;〃请出〃管理员的。家丑不可外扬嘛。这下他要给他们个厉害瞧瞧了。印家厚重返小餐室;捏住管理员的胳膊;把他拽到墙角落;将饭菜底朝天扣进了他白围裙胸前的大口袋里。
***
雷雷被关〃禁闭〃了。
幼儿园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在床上睡午觉;雷雷一个人被锁在〃空中飞车〃玩具的铁笼里。他无济于事地摇撼着铁丝网;一看见印家厚;叫了声〃爸!〃就哭了。
一个姑娘闻声从里面房间奔了出来;奶声奶气地讥讽:〃噢;原来你还会哭?〃
印家厚说:〃他当然会哭。〃
姑娘这才发现印家厚;脸上一阵尴尬。这是个十分年轻的姑娘;穿着一件时髦的薄呢连衣裙。她的神态和秀丽的眉眼使印家厚暗暗大吃一惊。这姑娘酷像一个人。印家厚顷刻之间便发现或者认可了他多年来内心深藏的忧郁;那是一种类似遗憾的痛苦、不可言传的下意识的忧郁。正是这股潜在的忧郁使他变得沉默;变得一切都不在乎;包括对自己的老婆。
姑娘说:〃对不起。你的儿子不好好睡午觉;用冲锋枪在被子里扫射小朋友;我管不过来;所以……〃
就连声音语气都像。印家厚只觉得心在喉咙口上往外跳;血液流得很快。他对姑娘异常温厚地笑笑;尽量不去看她;转过身面对儿子;决定恩威并举;做一次像电影银幕上的很出色很漂亮的父亲。他阴沉沉地问:〃雷雷;你扫射小朋友了吗?〃
〃是……〃
〃你知道我要怎么教训你吗?〃
儿子从未见过父亲这般的威严;怯怯地摇头。
〃承认错误吗?〃
〃承认。〃
〃好。向阿姨承认错误;道歉。〃
〃阿姨;我扫射小朋友;错了;对不起。〃
姑娘连忙说:〃行了行了;小孩子嘛。〃她从笼子里抱出雷雷。
泪珠子停在儿子脸蛋中央;膝盖上的绷带拖在腿后跟上。印家厚换上充满父爱的表情;抚摸儿子的头发;给儿子擦泪包扎。
〃雷雷;跑月票很累人;对吗?〃
〃对。〃
〃爸爸还得带上你跑就更累了。〃
〃嗯。〃
〃你如果听阿姨的话;好好睡午觉;爸爸就可以休息一下。不然;爸爸就会累病的。〃
〃爸爸。〃
〃好了。乖乖去睡;自己脱衣服。〃
〃爸;早点来接我。〃
〃好的。〃
雷雷径直走进里间;脱衣服;爬上床钻进了被窝。
姑娘说:〃你真是个好父亲!〃
印家厚不禁产生几分惭愧;他其实是在表演;若是平时;一巴掌早烙在儿子屁股上了。他是在为她表演的吗?他不愿意承认这点。
玩具间里;印家厚和姑娘呆呆站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没理由再站下去了;说:〃孩子调皮;添麻烦了。〃
〃哪里。这是我的工作。我——〃
印家厚敏感地说:〃你什么?说吧。〃
姑娘难为情地笑了一笑;说:〃算了算了。〃
凭空产生的一道幻想;闪电般击中了印家厚;他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你叫什么名字?〃
〃肖晓芬。〃
印家厚一下子冷静了许多。这个名字和他刻骨铭心的那个名字完全不相干。但毕竟太相像了;他愿意与她多在一起呆一会。〃你刚才有什么话要说;就说吧。〃
姑娘诧异地注视了他一刻;偏过头;伸出粉红的舌尖舔了舔嘴唇;说:〃我是待业青年;喜欢幼儿园的工作。我来这里才两个月;那些老阿姨们就开始在行政科说我的坏活;想要厂里解雇我。我想求你别把刚才的事说出去;她们正挑我的毛病呢。〃
〃我当然不会说。是我儿子太调皮了。〃
〃谢谢!〃
姑娘低下头;使劲眨着眼皮;睫毛上挂满了细碎的泪珠。印家厚的心生生地疼;为什么每一个动作都像绝了呢?
〃晓芬;新上任的行政科长是我的老同学;我去对他说一声就行了。要解雇就解雇那些脏老婆子吧。〃
姑娘一下子仰起头;惊喜万分;走近了一步;说:〃是吗?〃
鲜润饱满的唇;花瓣一般开在印家厚的目光下;印家厚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一步;头脑里嗡嗡乱响;一种渴念;像气球一般吹得胀胀的。他似乎看见;那唇迎着他缓缓上举……突然他好像猛地被人拍了一下;清醒了。没等姑娘睁开眼睛;印家厚掉头出了幼儿园。
马路上空空荡荡;厂房里静静悄悄。印家厚一口气奔出了好远好远。在一个无人的破仓库里;他大口大口喘气;一连几声唤着一个名字。他渐渐安静下来;用指头抹去了眼角的泪;自嘲地舒出一口气;恢复了平常的状态。
现在他该去副食品商店办事了。
***
天下居然有这么巧的事;印家厚和他老婆同年同月同日出生;他们俩的父亲也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
下个月十号是老头子们——他老婆这么称呼——的生日。五十九周岁;预做六十大寿。这是按的老规矩。
印家厚不记得有谁给自己做过生日;他自己也从没有为自己的生日举过杯。做生日是近些年才蔓延到寻常人家的。老头子们赶上了好年月。五年前他满二十九岁;该做三十岁的生日。老婆三天两头念叨:〃三十岁也是大寿哩;得做做的。〃正儿八经到了生日那天;老婆把这事给忘了。她妹妹那天要相对象;她应邀陪她妹妹去了。晚上回来;她兴奋地告诉印家厚:〃人家一直以为是我;什么都冲着我来;可笑不?〃他倒觉得这是件可喜的事;居然有人把他老婆误认为未嫁姑娘。关于生日;没必要责怪老婆;她连自己的也忘了。
老婆和他商量给老头子买什么生日礼物。轻了可不行;六十岁是大生日;重了又买不起。重礼不买;这就已经排除了穿的和玩的;那么买喝的吧;酒。
他们开始物色酒。真正的中国十大名酒市面上是极少见到的;他们托人找了些门路也没结果;只好降格求其次了。光是价钱昂贵包装不中看的;老婆说不买;买了是吃哑巴亏的;老头子们会误以为是什么破烂酒呢;装潢华丽价钱一般的;他们也不愿意买;这又有点哄老头子们了;良心上过不去;价钱和装潢都还相当;但出产地是个未见经传的乡下酒厂;又怕是假酒。夫妻俩物色了半个多月;酒还没有买到手。
厂里这家副食商店曾一度名气不小。武汉三镇的人都跑到这里来买烟酒。因为当时是建厂时期;有大批的日本专家在这里干活;商店是为他们开设的;自然不缺好烟酒。日本专家回国后;这里也日趋冷清。虽是冷清了;但偶尔还可以从库里翻出些好东西来。
印家厚近来天天中午逛逛这个店子。
〃嗨。〃印家厚冲着他熟悉的售货员打了个招呼。递烟。
〃嗨。〃
〃有没有?〃
〃我把库里翻了个底朝天;没希望了。〃
〃能搞到黑市不?〃
〃你想要什么?〃
〃自然是好的。〃
〃'茅台'怎么样?〃
〃好哇!〃
〃要多少?先交钱后给货;四块八角钱一两。〃
印家厚不出声了。干瞅着售货员默默盘算:一斤就是四十八块钱。得买两斤。九十六块整。一个月的工资包括奖金全没有了。牛奶和水果又涨价了;儿子却是没有一日能缺这两样东西的;还有鸡蛋和瘦肉。万一又来了其它的应酬;比如朋友同事的婚丧嫁娶;那又是脸面上的事;赖不过去的。
印家厚把眼皮一眨说:〃伙计;你这酒吓人。〃
〃吓谁啦?一直这个价;还在看涨。这买卖是'周瑜打黄盖';两厢情愿的事。你这儿子女婿;没孝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