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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和心跳,十几年来,他都没有过这种感觉了,他胸怀中突然涨满了某种欲望:想探索,想冒险,想深入一个神秘地带。“可是,为什么到人堆里去找呢?”
“有个作家说过一句话,‘越在人群中,你越孤独,当你真正一人独处时,可能是你最丰满的时刻。’”
“是吗?”他的心跳加速了,某种兴奋的因素注入了他的血管。“我好像在哪里看过这几句话,你很喜欢看书吗?”
“日子是很长的,你知道,”她饮了一口果汁,眼睛里有抹虚虚缈缈的落寞。“每天有二十四小时呢!”
“看些什么书?”“不一定,什么都看。”
“你看得很细心,否则你不会记住里面的句子!”
“当它吸引你的时候,你会记住的。你也看书吗?”
“是的,很爱看。”菜上来了,他们的谈话滑入一条顺利的轨道。珮青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竟头一次摆脱了那份羞涩和腼腆,反而像个被拘束已久的人,突然解放了,他们不知不觉的谈了很多东西,许多言语都从她嘴里自然而然的滑了出来。陌生感从饭桌间溜走了。“我刚刚谈起的哪个作家,你一定不知道他,他是没有名的,我看过他一本‘遗失的年代’,你知道这本书吗?”她问。
“是的,”他抑制了心跳,凝视著她:“我也看过。”
“哦,”她有些惊讶:“那你一定会记住他书里的几句话,他说:‘我们这一生遗失的东西太多了,有我们的童年,我们那些充满欢乐的梦想,那些金字塔,和那些内心深处的真诚和感情,还有什么更多的东西可遗失呢?除了我们自己。’记得吗?”“记得,”他眼前那个淡淡的紫影子像一团雾气,他呼吸急促的想捉住这一团雾,怕它会突然融解了,消失了。“你也遗失过那些东西吗?你也有这种感触吗?”
“怎么没有呢?”她叹息,细细的牙齿咬住一只明虾的尾巴:“我是连自己都遗失了呢!”
“这是人类的悲剧,对不对?”他深深的望著那团紫雾:“当我们遗失了太多的东西之后,我们也就跟著丧失了许多本能,甚至于欢笑和哭泣。”
“嗨!”她的眼睛里绽放著光辉,明虾从她的嘴上落进了盘子里:“你也记得!你也同样喜欢这本书,是不是?”
“我怎么会忘记呢?”他的血液在体内奔窜著,那些灯下的凝思,那些夜深时的呓语,忘记!他怎么会忘记呢!“不过,那并非一本名著,你怎么会看到呢?”
“我买的,我收购一切新作家的作品,好久没再看到他的作品了,那位作家并不勤奋啊!”
“或者是被铜臭所遮了!”他低声的说,又抬起眼睛来:“那小说写得怎样?你认为?”
“片段的句子很好,思想深刻,最弱的是组织,太乱了!一般人不会欣赏的,他应该把那些思想用情节来贯穿,用对白来表达,并不是每一个读者都能接受思想,很多都只接受故事。”“曲高和寡,或者他愿意只为能欣赏他的作品的那几个人而写作。”她摇摇头,一绺长发拂在胸前,紫色的衣服上缀著白色的花边,她看来像一朵浮在晨雾里的睡莲。
“我不懂写作,但是,艺术该属于群众的,否则,画家不必开画展,作家也不必把作品出版。”她轻声说。
他注视著她,觉得浑身细胞里都充实著酸楚的喜悦,带著激动的情绪,他热心的和她谈了下去。珮青呢?她忘怀了很多东西,自从爷爷去世后,她没有谈过这么多这么多的话,那些久埋在她心里的东西,都急于窜出来,她不大确知面前这个人物是怎样的人,只沉浸在一种发泄的浪潮里,因为这个人——他显然能了解她所说的话。而已经有那么长的一段时间,她以为自己的语言,是属于恐龙时代或者火星上的,在地球上不可能找到了解的人了。
时间不知不觉的很晚了,穿著白衣的侍者在他们面前晃来晃去的打哈欠,他们惊觉了的站了起来,两人都有无限的讶异。“我今天是怎么了?”珮青用手摸摸发烫的面颊,难道果汁里也有酒吗?“怎样的遇合!”梦轩想著,眩惑的望著面前那紫色的影子。下了楼,坐进汽车,梦轩把手扶在驾驶盘上。
“还不到十一点,我们再找个地方谈谈好吗?”
“哦,我——”现实回来了,珮青咬住了嘴唇。
“别拒绝我,人难得能找回片刻的自己,我实在不忍心让今夜‘遗失’。”梦轩急急的说,带著点恳求的味道。
伯南还不会回家,或者他正流连在那个莉莉的身边,珮青胡思乱想著,脑子中有些紊乱。
他们去了国宾饭店的陶然亭,在那儿谈到午夜一点钟。
回家的途上,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个完全意外的晚上!谈了过多的话,而现在,只有深秋的夜风和离别的惆怅。车子滑过了寂静的大街,停在珮青的家门口。
“再见!”珮青低低的说,打开了车门。
“等一下,”梦轩望著驾驶盘。“我还能不能见你?”他低问。什么发生了?不要!我不要!珮青在心里喊著,迅速的武装了自己的感情。“见我?或者在下一个宴会上。”
“当你打扮得像一个木娃娃的时候?”
“是的。”一段沉默,然后,珮青钻出了车子,梦轩把头伸出车窗,低声说:“再等一下,你走之前,我要告诉你一件无关重要的事。”
“什么?”珮青站住了。
“我觉得那遗失的年代找回来了,”他轻声的说:“我就是默默。”什么?他就是默默?就是那个无名的作者?她愕然的站著,目送那车子急速的消失在夜色里。她昏乱了,迷惘了,像梦游一般的走进了屋子里。当伯南狠狠的攫住了她的手臂,对著她的面孔大吼大叫的时候,她只是轻轻的想拂开他,就像想拂开一面蛛网似的,嘴里喃喃的说:“别闹我,让我想一想。”
“我会把你关到疯人院里去!”伯南愤怒的大喊。
她没有听见,也没有注意,她的知觉在沉睡著。清醒的,只是某种感情,某种梦境,某种——属于《遗失的年代》里的东西。紫贝壳7/44
4
一连几日,她的知觉都在沉睡,每日生活的、移动的,只是她的躯体,她的心灵飘浮于一个恍惚的境界里。好几天之后,她才从这种情况中醒觉过来,而一经醒觉,她就觉得自己像是已经经过了一段长长的冬眠,现在苏醒了,复活了,又有了生机和期盼的情绪。她在每间房间中绕著步子,走来走去,走去走来,呼吸著一种完全崭新的、带著某种紧张与刺激的空气。她的每根神经,每个细胞,都在潜意识中等待著,等待一些她自己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伯南冷眼看著她,这是一个他完全不能了解的小妇人,五年前,她用一种哀愁的、凄苦的、无告的柔弱把他折倒了,竟使他发狂般的想得到她,占有她,把她拥抱在他男性的怀抱里。可是,没有多久,他就感到像是受骗了,她的哀愁无告对他失去了刺激性,而且,一个妻子不是一个精工雕刻的艺术品,要人来费神研究、欣赏和了解。她竟是个全然不懂现实,不会生活的女人,终日只是凝思独坐,彷佛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她身上连一丝一毫的热气都没有!”他喃喃的诅咒:“她那里是人,根本是个影子!”
看到她突然有了某种改变,看到她喜欢来来往往踱步,看到她脸上会忽然涌上一阵红晕,他感到有份不耐烦的诧异,谁知道这个人是怎么了?当初娶她的时候,真该研究一下她的家族血统,是不是有过疯狂或白痴的病例?
“我看你需要到医院去检查一下!”他瞪著她说。“我?”她愕然的注视他:“为什么?”
“你完全不正常!你的脑子一定有毛病!”
她倚窗而立,用种古怪的眼光望著他,他不喜欢这种眼光,带著抹令人费解的微笑。
“你也不能完全代表正常呀!”
他有些惊讶,何时她学会辩嘴了?但是,别跟她认真吧,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今晚我不在家吃饭,明天晚上胡经理请客,你别再临阵脱逃,人家请的是先生和夫人一起!知道吗?”
“为什么你要带我一起去呢?伯南?你明知道我不会应酬,为什么还一定要我去?”为什么?伯南自己并没有好好分析过。珮青不是个美女,又不善于谈话。但是,他很早就发现她有种吸引人的本能,尤其是男人。她的柔弱和羞涩就是她的本钱——一如当初她吸引他似的。好的妻子是丈夫的大帮手,假如她能聪明一点!
“你该学习!世界上的名人都有一个能干的妻子,如果你学得聪明懂事一些,对我的事业就可以帮助很多,例如孟老头,你为什么不到他家里多跑跑,拜他做干爹,让他帮我在上面说说话!”珮青咬住了嘴唇,她的眼光定定的停在他的脸上,一层困惑和迷惘染上了她的眼睛,她轻声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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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我懂了。”“懂了,是吗?”伯南沾沾自喜的:“你早就该懂了!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得学聪明一点!”
珮青垂下了头,她不想说什么,望著窗外,花园里花木扶疏,一对黄蝴蝶在蔷薇丛中飞来飞去。这不该是个人吃人的世界哦!树木茁长,蓝天澄碧,白云悠然,这世界多少该留下一些不泯灭的灵性。伯南上班去了,珮青仍然站在那儿,用手托著下巴沉思。每次对伯南多认识一些,她就觉得自己瑟缩得更深一些,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有时会比两个星球间的距离还遥远。但是,她不再有受伤的感觉,长时期的相处,没有给人带来了解,反而带来感情的麻木。室内仍然那样静,针掉在地下都可以听出来。她久已习惯于安静,反而不习惯伯南的声音。静静的,静静的,就这样静下去吧!她可以捕捉许许多多飘浮的思绪。
电话铃蓦的响了起来,在安静中显得特别惊人,珮青吓了一跳,走过去,她拿起了听筒,伯南又有什么新鲜花样了?
“喂!”对方的声音低而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