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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中原,毕竟不是白走一趟。若是没料错的话,这一年来,那小子功夫又精进不少,却不知他是加倍勤学苦练,还是忽得际遇,参透了七煞真诀中的更深一层境界?”
原庄主好武成痴,最执着的并非故友惨死,反倒是江冽尘的武功何以能练到如此强横。此事看似无情,但各人面对相同事,侧重究竟不同。就如他方才自顾自说了这一大通话,在李亦杰耳中听来,却仅有一件为重。好不容易撑起的身子顿时又失了倚仗,双膝一软,再度跪倒在孟安英尸身前,一面替师父整理着领口、衣襟,极力使衣衫平整,仿佛只有找到一件琐事束缚住双手,才能使自己不至于彻底瘫倒。哀哀垂泪道:“要是连您也自称没有把握对抗七煞魔头,那我们……那其他人还有什么指望?难道就眼看着那许多英雄豪杰落到刀刃之下,任他屠戮?就只能看他嚣张下去,却得不到半点惩戒?可我不甘心……我实在是不甘心啊!”一面重重磕头,倒不如说是以头砸地。地面上没一会就显出了一小块暗红色,已是撞出了血来。
原庄主上前一步,抬手一遮,在他额头将要触地前,灵活的将他护住,劝道:“亦杰……李盟主,现在还不是悲痛的时候。华山残局,终究已是无可逆转的了。下一步,你打算怎么走?”
李亦杰脑中空白,双眼迷迷蒙蒙,呼吸时急时缓,喃喃道:“我……我也是不知……”视线一落到孟安英身上,涣散的目光却又瞬间聚拢,道:“是了,我要去定做一具最大的棺材,让师父风风光光的走……随后,我亲自送他出殡,到辽东偏远地区去,不管那山洞再如何隐蔽,我哪怕掘地三尺,挖遍山野间每一处废墟,也定要将它找出来!那骸骨就是化成了灰,深埋地底,我也一一去刨了出来……师父最后的嘱托,就是要同师娘合葬在一处。作为他的弟子,不能保得师父性命,已是无用!然而他的遗愿,拼尽了全力,我也定要代他完成!”
原庄主眉心紧锁,道:“我却以为不然。华山一战,更助长了七煞小子气焰,以他性子,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那也是不必谈的了。就只怕他觉着最终受锉,连休养生息也耐不得,直接乘胜进击。大战在即,到时武林间还不知又是怎样一番浩劫。作为武林盟主,自当留在此地主持大局,若是你这个主心骨不在,还要他们怎能打起精神,去同那魔头硬拼?”
李亦杰苦笑道:“只怕我就是个废物,就算留下,又怎能助他们走出颓势,力挽狂澜?只怕大伙儿根本就不会需要我罢?我无力解华山之危,眼睁睁看着师父、师弟,一个个死在我的面前……那都是我最亲最爱的人啊!就如同将我的心脏一块一块的割去,连皮带肉,还粘连着未干的鲜血。我就是个没用的废物……是个扶不起的废物!我是废物……”原庄主不悦道:“遇上问题,只会选择逃避,哪有半点武林盟主的担当?你如此急于远行,就是为了离开华山罢?因为你不愿在这里看到他们的尸首,也无法眼看他们落葬?辽东距此,数千里之遥,这且不论,你总该知道那正是满洲人的起源之地。到了他们的老家,还不知将布下多少埋伏,你一无所知,便敢去闯?就算不为自己,也该为你师父想想,你真忍心让他劳碌一生之后,最终仅落得个尸骨无存?他正处弥留之际,头脑不清,意气用事,你不能跟着糊涂!以我之见,孟兄无父无母,自小在华山长大,这里可说就是他的第二个家。不如就在这山脚下,寻一块土地平坦之处,将他下葬,让他落叶归根罢!此地距京城不远,每当逢年过节,你还可以来祭拜师父,尽那一份孝心。人生地不熟的,独自在偏远的辽东,究竟是寂寞的,连个能说得上话的也找不到。人做了鬼,最害怕的不是遗忘,却是孤独。”
李亦杰道:“不……他不是孤独一人的!至少在地下,他可以与师娘重逢。我答应过师父,不可言而无信!”原庄主一只手轻轻落在他肩上,目光却带有几分怜悯的飘向一旁的孟安英尸身,似询问,似自语,道:“你还不明白么?时至今日,我也不妨有话直说。其实孟兄弟从没有真正得到过安琳!他同那魔教前教主争争斗斗大半辈子,虽是最终落得个两败俱伤,各自都付出了惨重代价,但却是谁也没能掌控安琳的心。论武功,孟兄早已输了,论爱情,他们两个都是输家。”
李亦杰不由一怔,一时连泪水也忘了流。先前听师父说起往事,他从来只道孟安英与楚安琳是一对互相爱慕的有情人,要不是扎萨克图半途搅局,他二人尽可成为一对最般配的神仙眷侣,因此对扎萨克图这个插足者始终不存好感。更何况一早知道他就是日后的魔教教主,更是恨得牙痒痒。此时听原庄主之言,倒似两方全在自作多情。华山众弟子也都是大惑不解,看来那先入为主的观念埋得不浅。南宫雪头一个问道:“怎……怎会如此?原大侠,那依您所言,我师娘爱的究竟是谁?”
原庄主的目光仿佛突然变得很远,落在了茫茫远山间的一个未知之处,陷入了记忆的沉思中,轻声道:“这两个出现在她生命中的男人,她都曾动过心,不分彼此。但……安琳从不属于任何人,她只是她自己。也因此,她是自由的,就如那天际浮动的白云,夜晚高悬的明月、以及那林间穿梭的清风、一样自由。她可以自由的呼吸,自由的看,自由的听,像枝头上的小鸟一样自由歌唱,却永不能被折断双翼,囚禁在牢笼中,供人观赏。那魔教教主限制了她的自由,也正是摧毁了她赖以生存的根本,也因此,她是必死无疑。不过,如果阿茵是我今生最爱之人,那么安琳,就是我最敬佩的女子。”世人多道女子柔弱,更有不少弱质女流受人欺凌,最终也只能强自承担。能够长久隐忍,堪比卧薪尝胆,最终将报复实施得如此淋漓尽致的女子,恐怕也仅有楚安琳一人。江冽尘固然恼她刻毒,但在华山派众弟子听来,却是人人赞这位素未谋面的师娘真乃巾帼英雄,无怪乎师父对她用情如此之深。
李亦杰面上仍是一片困惑,在他先前看到壁上留书,以及亲耳听到整个故事之时,心里都只有一条线索。扎萨克图的行为使楚安琳失去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东西,才使她恨之入骨,不惜将自己同那魔头一齐毁灭,也定要将他赶到地狱里去。这一条线本来不错,但他与南宫雪一直以为那东西是贞操与孟安英,今在原庄主口中听来,那却是自由。固有观点突遭颠覆,确然不是片刻足能接受,着实费解。
原庄主亦是触目伤怀,他平素一向少言寡语,此时在李亦杰面前,不知怎地,话却突然多了起来。又或是当着亡友灵前,但盼能将常年萦绕心头之言说出,好令他细想清楚。说道:“这道理说来复杂,但真要解释,倒也不难。亦杰,现在你伸出左手,平摊在面前,看看你掌心中,可有什么东西没有?”
李亦杰大是奇怪,就连南宫雪也不知他在弄甚名堂。然而李亦杰见得原庄主神色,不似玩笑,仍是依言伸出手来,仿佛掌心中真能奇迹般接到一件东西也似。许久只闻空气静静流动,掌心间却无分毫改变,迟疑道:“这……什么都没有,那……那是一团空气?”
第三十八章(10)
众弟子见到师兄这副傻头傻脑情状,本想发笑,但一眼见到师父横尸就地,却又是谁都笑不出来。原庄主不置可否,道:“现在握紧拳头,想象你握着的是一件价值连城的绝世珍宝,人人竞相争抢。如何,现在你感受到那一份沉甸甸的重量没有?”李亦杰望着紧攥的拳头,脑中沉入遐想,仿佛手里果然握了一件宝物,自己正须尽全力予以保全。不禁将手更攥紧了些,仅此微小动作,已证明他是相信了这荒诞说辞,不觉失笑。抬头望望原庄主,道:“弟子不明白。”
原庄主道:“现在再次将手摊开,看看现在你手里多了什么?或是少了什么?”李亦杰皱了皱眉,感到自己简直就如一个牵线木偶般任他摆布,手中果然还是一团空气,除此之外,又怎可能更添他物?苦笑道:“弟子还是不明白。”
原庄主道:“你手中自始至终,都只是一团空气而已,未曾增减。之所以会有得失之悲喜,全由主观意念造成。攥紧拳头,自以为握住了些什么,实则一无所有,但这过程,便产生了执念。好比你师父,更是用自己的念头赋予了这份执念形体。他并没有爱上楚安琳,而是爱上了自行造就的执念。既未曾得,何尝有失?只因他以为自己曾经得到,而后失去,这才经历到两种情绪间的极端转变,难以承受。可若是换一种角度看来,楚安琳从来就不属于他,甚至连这份个体,也不曾存在,她的生死,都是自然界更替中一种再寻常不过的转变罢了,就如每时每刻,身边的空气都在不断流动,却何尝会有人去驻足深究?那魔教教主是外界诱因,真正的痛苦,还是他的执念造就。古人早有天地之广,人处一焉,无异蜉蝣寄于天地之说。更有语云‘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天地曾不能以一瞬’,各人赤裸裸的来,又将赤裸裸的去,带不来任何东西,也同样带它不走。人生短短数十载,真正陪伴身侧的,唯有他自己而已,从来就不存在肤浅的得与失。无欲故无求,如果每个人真能做到清心寡欲,就没有任何心魔,再能影响他的心境。”
李亦杰脑中似乎形成了些念头,但如此一来,反倒更加糊涂,迟疑道:“这么说,我现在站在这里,所看的,所听的,都不是真实的,而是我心中执念的幻想?百年以后,世上再无我,一切音、色、形也都是转眼即逝的虚无,从来就不值得去把握?可是……人生在世,若是没有一点能够珍惜的东西,不也太是无趣?既有失之悲,此前必曾有得之喜,为何我们不能仅将眼光置于手中现存,而非要执着那些‘得不到’和‘已失去’的东西,将自己弄得困苦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