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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长风蓦然一惊,回过神来,急甩开各种思绪,暗忖着如何脱身。
雨不知在何时已经半止了。窗外火光飘飘摇摇,亮了一会儿,突然也便熄了下去,不知是被及时扑去,抑或是双方动起手来,顾不得纵火,任它自灭了。
夜色深浓,京师沉沉的轮廓都掩在一竿风雨里,八方寂静。千家万户的小民,谁又能料到此刻身边,正有惊心动魄的事发生。
去路都有意无意被太子身后的蓑衣人封住。叶长风苦笑一声,他虽不懂武功,也知这人必是一等一的高手,否则太子怎敢带着他独身出宫。
瞧这情形,事毕之前,自己是无论如何都会被扣留在此了。叶长风正急速忖思际,眼光瞥处,却见蓝珊的身影远远地在对面屋檐上一掠而没,想是赶去宫中,心中不由稍定。
“你这时定在心中怪我,是么?”太子抬起头,凝视着叶长风,叹了一声,“你坐罢。上次见面,好象离现在已很久了。”
“臣不敢。”叶长风简简单单地道了一句,就近坐下。事既已至此,还有何可多说。
“你熟读史书,可曾见过尧舜以下,有不争夺的皇位么?”烛光下太子双眸如漆,殊为深沉,“兄友弟恭我何尝不想,只是生在帝王家,顾不得,也不敢顾。”
言下之意,竟隐隐有几分象在委婉解释。
“殿下是君,君为天,何必对臣说这些。”叶长风淡淡一笑,不愿多言。眼角余光无意掠过太子垂在身侧的手掌,虽不动,骨节肌肉都微微绷着,叶长风不由怔了一怔,突地恍然,原来太子心中,也实是紧张忐忑的很,难怪要以说话来放松心情,连有些话该不该说出口,也不留意了。
“你……你自然不知道。”太子望向窗外,神色果然有一丝惘然,“前些日,父皇的病已经重了,太医都说不治,榻前榻后却全被大哥的人霸着,我好不容易找到一次机会单独见驾,父皇强撑着嘱了我一些人事,说到你时,将这些药交给了我,就是这个。”太子缓缓伸手入怀,取出只光洁的玉瓶,在手中转动把玩,“父皇还说,叶长风这人我本想留给你用,现在看来,留他不得。天下之大,人才何愁没有,你取人,首要取忠这一条。叶长风忠于国事是无疑的,忠于你,却未必了。”
叶长风自边塞而京师,这一路多少惊涛骇浪见过历过,又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听了也不觉如何,静静道:“皇上这几句褒奖,臣不敢辞。”
太子眼中闪现一抹气恼:“你为什么不驳?为什么不说定会效忠于我?你可知你的命还在我手上,我若要你死,便连端王也救你不得?何况,”声音重又和缓下来,“他今天能不能活着回来,还不一定。”
“我知道殿下另外必安排下人手,”叶长风面色恬淡,似完全觉不出这几句话中暗藏的重重杀机,汹涌波涛,“先瞧他们两虎相争,等尘埃落定有了胜负后,再把赢的那只重伤老虎杀了,登基之事,便再也无枝节可生。我只是有件事不明白,”清亮明目如水,注视着太子,“殿下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我为何要对你说这些……是啊,谋而后动,我原该不形于色的。”太子侧过脸来,光影在眉宇间闪动,有几分沉思,又似有几分落寞,“也许是我并不想杀你吧。长风,其实我很有些羡慕端王。”
“什么?”叶长风愕然,隐隐猜想到端倪。
“不是你想的那样。”太子摇了摇头,“男风我并不好,便是好,以我贵为储君的身份,要多少娈童没有?我只是——”顿了一顿,叹息了一声,“长在宫中的人,从小到大,即使是枕边人,心里话也不能多说半分。更不提处处要讲究尊荣体面,礼节身份。虽然惯了,有时候,也实在乏味得紧。你是真君子,偏偏又不古板,堪做知己,肱助,酒友,解语花——我如何能不羡慕他?”
“这个……”叶长风一时语塞,想要辨解并非如此,却又不愿自曝私隐,然而与端王两人有私,却是确确实实了——若非如此,以端王之权势脾性,见识智谋,又岂肯甘做别人棋子,自跳殻中。想至此处,叶长风心中突然一阵迷茫,端王他……他这下被我牵连得可实在太大了啊,他为何会如此?
“以后就跟着我吧。”太子眸光中微微透着热切,“我信任你,重用你,决不迫你做不愿做的事。你辅佐我做一代明君,你为名臣,我们同留青史,可好?”
太子语出真诚,看得出发自内心,叶长风也不由怦然心动。明君良相,这岂非是自小求学,孜孜一生便为之努力的目标?如今大好机会便摆在面前,只要轻轻一点头,一生的荣华富贵不谈,最要紧的,便是可从此一展所学,泽被天下。
一阵夜风吹来,单薄的烛光闪了一闪,火苗骤暗,随即又长。
叶长风沉吟了良久,才缓缓开口:“殿下厚爱,我心领了。但我……不能。”
“哦?”
太子声音略略低沉,无形中已带了几分肃杀寒意。
叶长风也不畏惧,静静道:“蒙殿下垂青,臣实不胜感激。但君臣相知不疑,有始有终,此事古难有之,即便真能如此,也是我大宋的弊病,而非利。”
“此话何意?”太子倒没料着叶长风这般回答,眼中微露诧异。
窗外一片濛然,分不清是雨是雾。叶长风选择既定,心中澄澈清明,无悲无喜,微微一笑:“太袓当年如此重用赵普赵相,为何还要并立薛居正、吕余庆为副,参知政事?不过慎防一人擅权而已。”
太子一皱眉:“你还是怕我不信你。”
“与这个无关。”叶长风神色恬淡,若没意外,眼前这人便是未来的天子了,依稀还记得当年金阙面君,自己何等的慎微恭敬,那时大约是说不出现在的话来,而只不过一转眼,竟已物是人非,事事不同,“我朝的制度和前朝不同,太祖甫立朝便杯酒释兵权,以知州易藩镇,又亲设禁兵,诸般苦心殚虑,将体制都定牢了,只要殿下不偏听偏用何人,重臣间互相牵制,将永无叛乱之忧。”
太子是深沉历练人物,话一入耳便知其意,沉默了片刻,淡淡道:“选拔贤良,也不算得偏听偏用。”
“只是不能给后朝开这个先例。”叶长风轻叹一声,“人不可以长久不死,制度却可以代代流传。若想宋室国运久祚,实是应该以制度为第一。选拔贤良,那在其次了。”顿了一顿,凝注烛火,神情有些惘然,“太平盛世,治之要在于衡,要那样大智大勇的臣子做甚?”
叶长风平和道来,太子却听得暗暗心凛。这些话直指帝王心术,哪一句都不是为人臣属能出口的,然而字字金石,确是治国之道无疑。
烛光跳动,叶长风离得甚近,顺手取过烛剪拔了拔。光晕浅浅流动,映在叶长风面上象蒙了一层珠辉,原本苍白的肌肤望去更似美玉,衬着如星清澈的双眸,说不出的淡定自若,容貌虽不是最佳,丰姿却是一等一的醉人。
太子看得一呆,心中不免起了几分异样,原来不用即杀的想法竟有些动摇,目注叶长风,徐徐道:“听说汉代谋圣张良相貌也姣好如女子,长风你倒与他有几分相仿。只是你没能生在那时,不免有些可惜。”
叶长风只是一笑:“张留候何等智慧,我怎敢相比。殿下也不用为我可惜。我既如此选了,生死之事,就是我自取,再不怨别人。”
“嗯。”太子略一点头,回身望向窗外,不再多言。
这两人谁也没有将话说明,但是两人心中,都已知道,太子的解药,是不会再拿出来了,因叶长风既看得如此清楚,又选择了拒绝,那是怎样也留他不得。
室内一片沉静,也不知过了多久,太子突然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长风,若是你没有先遇见他,你还会如今天这般决定么?”
这个他是谁,两人自然也都明白。
大凡一个人做事,自然有公理,有私情。太子并非不信叶长风,然而在那样清冷至绝,毫不为自身作想的决定中,究竟有没有一分是私情所致?
这原本不是太子该过问叶长风的私事,然而此刻,太子突然莫名地极想知道。
叶长风说话久了,不免有些劳累,但他是从小养成的端方习性,不肯在人前失态,只略略靠住扶手,浅笑道:“如果没有他,今天我也不会坐在这里,与殿下私室对晤。可见因果之事,同离合一样,是由不得人作主也不能重来的。”沉吟了一下,又缓缓道,“其实今日有这结局,我并不怪任何人。私下我也曾想过,以我之锋芒毕露,擢升之速,宠信之深,偏安一方作个父母官还好,若到了朝中,只怕挡不住众人嫉妒,下场未必还有今日之平和安宁。”
太子久居宫中,人情翻覆也看得尽多,明白叶长风所说确是世态实情,自己原先兴致高昂一番良君名臣之约,此时听来,竟是意气居多,实用者少。不免默然不语,连即将身登大宝的跃跃之情也消了几分。人生在世上便如在桎中,即便是至尊天子,也一样要受世情礼法挟制,谁又能真正随心所欲。
对端王的嫉恨却又重了几分。叶长风这番话绝口不提端王二字,他这等聪明人,怎会不知太子问话用意?若真坦荡无私,早便明白澄清了。不提与否认,看似相差无几,实质可不同得紧哪。
恼怒嫉恨心一起,爱才怜惜之意便淡了许多。淡淡道:“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么?”
这是要他留遗嘱?叶长风呆了呆,心中隐隐约约想到一些事一些人,真待要说,却又千头万绪,直至空空落落,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没有,我却有。”
低低一声笑有如清风吹拂,正在对谈的两人吃了一惊,齐齐循声注目。
另一侧的墙壁下,太子带来的蓑衣护卫轻轻推掉头笠,露出一张不加修饰,却依然极有魅力的男性面庞来。
太子和叶长风都是沉着已极的人物,可是此时,已分不清两人谁更震惊些。一个在惊异自己的贴身护卫何时换成了眼前这人,另一个却是再也想不到,自己毒发离世之前,还能再见到这男子一眼。
太子究竟较叶长风先冷静下来。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