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渊清感应到他的注视,并没有抬眼看他,雾岚拂过唇边,触感轻微。他们仿佛长久以来便是如此不语而对的样子,要说的话已然说尽,只剩彼此不愿改变的固执,和一句不能言说的话语。
“……若不是薛灵舟的事,我也已有几个月未曾见过你了。”莫三醉终于开口,两人并肩站在断崖之旁,有人自此而上,见了他们,也都不作声地向后退去了。
“见与不见,有什么两样?”渊清道,双眉微凝。
莫三醉一笑:“是啊,并没什么两样。”两人又是一阵沉默,渊清将目光投向天际,抿着嘴唇。廖落之如秋染落叶般染上了莫三醉的脸颊,他站在她身边,咫尺之地。
“……你便是没有想过,将那本琴谱找回来?”轻若水晶般的话语,不知是从渊清的唇边飘过,还是风吹的声响。
莫三醉仿佛期待着她的这句话,又像是不愿听到,他的微笑有些苦涩:“这本不是琴馆之物,原主来取,我是没有理由拦阻的。”
“……师父命你拦阻,你拦下就是了,何必问那么多?”渊清没有改变姿势,但神有些触动。
“倘若不问,我早不必呆在潇湘琴馆。”莫三醉落寞地道。
“……那,我命你取回,你也不从吗?”渊清道,白的裙摆在风中微动。
“……”莫三醉不语,双眼闭上,又睁开。山峦依旧。他转过身,慢慢地向云栖舍走去。断崖之旁,渊清低下头,长发在山风中撩动,遮住了眼眸。
数片凤凰叶从楚玉声的袖中飘落出来,栖在山道上。她走在薛灵舟前面,两人一路离开醉荫,行了约莫大半个时辰,眼见出得后山,林下山间又已有弟子四散习琴,一如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天玄五音的一,不过是一场晃。
“楚姑娘……”行了许久,薛灵舟终于忍不住道,但也只喊得一声,后面似乎便不知该说什么。
楚玉声站定脚步,回过头,薛灵舟不吃了一惊。只见她秀丽的脸颊上泪痕交错,仿佛一直在哭泣,但出得醉荫一路来,却没有听到抽泣之声。“什么事?”她问道,声音甚是平静,仿佛激战良久之后的神魂俱沉,薛灵舟从未见过她如此神情,一时微谔。
“你跟我回洛阳吗?”
楚玉声一怔,微笑便有些苦涩:“洛阳……除了那里,我还有哪儿能去?”百般思量,越来越如海浪翻涌,虽然走出了醉荫,却走不出往事纠缠,只是在激荡之后渐渐清醒,属于她的那份涩然,似乎任谁都不会读懂。
薛灵舟温贺一笑:“那里本该是你的家,跟我回去吧,我会把实情都告诉父亲的。”
楚玉声默然了片刻,抬起袖子懒了擦脸上的泪痕:“本来我觉得不必问,可这一路过来,还是忍不住想问问。刚才情势危急,容不得多想,但是……你真的不恨我,没有一点点讨厌我吗?”薛灵舟看着她:“为什么要恨你?你是我的,况且也不是歹人,恨一个人是很没意思的。”
楚玉声垂下头,嘴角微撇:“那是你心好……我就没有那心。”薛灵舟笑道:“你恨你自己?那有什么用?”
楚玉声看着他的笑容,忽然又有了些向他解释陆吾镇玄机时的感觉,歪了歪头道:“……算了,反正我也得回洛阳一趟,你爹总算计着要我做他的儿媳,先前我只是不能说,心里却尴尬得很。”
薛灵舟道:“反正一样是叫爹,大概也差不了多少。”楚玉声不一笑,想起薛府旧事,神却又黯然,薛灵舟不知是否想到了此处,笑意也渐渐淡了:“还有一件事,虽然你一定不想提,但我也得问问,我薛家只有一儿一,倘若你是父亲的儿,那被你杀死的那个……”
楚玉声摇摇头:“这个我实在是不知道,连师父都猜不出。我在薛家六年,似乎从没感觉他们丢过一个儿,这件事,也只有去问老天爷了。”
薛灵舟轻轻拍了拍她肩膀:“那就算了,等爹知道了这些事再问他也不迟。”
楚玉声点了点头,与他笑了笑,两人便又顺着山道往下走。过不多时已走到了烟霞步道,正是辰时,已悠霞如火,落在楚玉声的一剪侧影与娇的脸庞上,也不知是人面更,还是霞光更。突然之间,薛灵舟的身形晃了一晃,脚步也是一顿。
“怎么了?”楚玉声问。
“……没什么。”薛灵舟皱了皱眉,继续向前走。可是没走两步,他又停了一会儿。
“……你怎么了?”楚玉声觉得有些不对劲,便拉住他。
薛灵舟摇了摇头,想继续再走,可是一口鲜血从他嘴里喷了出来,直喷到步道之上,染红了一片。楚玉声吃惊,手中不及加力,他便已跪倒下去,烟霞步道发出轰然的共鸣之声,直传至尽头。
“你……你怎么了?”楚玉声急俯下身,心中突然有不祥之感袭来。
薛灵舟双眼紧闭,右手按着胸口,喘着气道:“方才……方才与琴音相抗,已觉得有些不对,看来……终还是为其所伤……”
楚玉声见他脸如金纸,不微微慌乱,此处离山脚甚远,要下山去至少还得半日,她一踌躇,只见薛灵舟咬了咬牙,勉强以乌鞘剑驻地站起道:“咱们暂且下山,只是不知,不知大哥怎样了……”
楚玉声一呆:“你已成了这个样子,还在想着他?”
薛灵舟微微笑道:“他可不是别人……”
楚玉声道:“……他的功夫很厉害,遇到什么人也一定能应付的。”言毕便扶了他行走,心中然想:在你心里,又有谁是别人了?陌生人与你不过几日之交,就能倾心信任,这全天下芸芸众生,难道能保你一生遇到的都是好人?她似乎有些气恼,但这气恼之中,又不自觉的含着钦佩之意。这一瞬间,叶听涛的身形在她心底划过,仿佛也真有隐隐的担忧,落霞山上机窍之处并不少,有些连她也不知道,这个素来强硬的剑客真能一路无恙吗?
步道之上,楚玉声扶着薛灵舟手臂,满地烟霞仍然未散,一步一步,都有共鸣在整条步道震散。楚玉声向烟霞来处望了一眼,天云如火,她和薛灵舟相距得那么近,心中便有恍惚之感游离而过。年幼的落霞山、年少的洛阳一一流淌,如绵延琴音从中渐淡,直至堙灭。过了片刻,她忽然将脸贴在薛灵舟的肩头,紧紧地靠着他,真切得仿佛转瞬就要雌心流走,不可执意,不可强求。
山岩后,一个白衣子静静地望着他们,一语不发。烟霞流照,把她的脸颊映得红彤彤的,神情却是那么萧索。这是她最后一次在落霞山上看见楚玉声,自那以后,一直到她老去,那个与她自小嬉闹的活泼孩再也没有回来,偶尔江湖传言飘到了落霞山上,也都只是些缥缈即逝的幻影,山影寂寂,只有孤雁阵阵哀鸣。
她曾经和她两个人牵着手在这条步道上第一次遇见莫三醉,彼时他不过是个蓝衫少年,洒脱倜傥,独自坐在山壁的阴影里轻轻按弦,阳光耀目,他一抬头之间,似剑刃上的一泓秋水,她的双眼反映成一束清亮的光带。
那是飞泉试音之日,琴台传音三声,所有的弟子都带着自己的琴离开了馆舍。数十丈方圆的飞泉坪宽阔而一无杂物,供琴音振颤,不生阻隔。那个寡言而勤奋的少年,她看着他在等待试音的弟子中站着,一群群的蓝衫绿衫随风飘动,然而唯有他隐隐的如云栖琴师一般的傲然,一如那十多年与山音厮磨的执念。渊清曾经不懂得这些,就像不懂得楚玉声离去时的久久回眸,再来时,她已不是她,那个关于凌风琴台的念想也早已灰飞烟灭。
耐不住寂寞的人一个个离开,去皇宫里,去宦人家,或遨游江湖,去寻找那些红尘之中的宿命。言笑怒骂,不再受琴馆戒律的束缚。而他们终是年年都在,彼此相依,与山月古琴为伴,心静如水。那种固滞痴狂也终不为人所知,只是她明明身处其中,却又不得不去触犯。
天玄五音,曾保住了落霞山数百年屹立不摇,却挡不了去秋来,挡不了人心变故。那时再上一任的老馆主还在,以他耄耋之年,决意将此事交由宁夕尘处理。《飞星落雪》之谱,历代为馆中密传,她实在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指其为祖上失窃之物。宁夕尘骄傲如斯,又怎会容人轻易将之取走?在她的记忆中,落霞山巅仿佛就是由这一刻开始杂念丛生,轻烟萦绕,不复流散。
渊清出神地站着,楚玉声和薛灵舟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烟霞步道尽处,没入青绿叶影之中。或是在那些浓浓淡淡的清晨和黄昏,曾经在这步道之上来回而又消散的一切,对于步道之外的人,都不过是鸿雁掠过的一瞬间。在他们,却已是弦音尽处的百年。
“不是这里的人,就让他们走吧,何必眷恋呢?”谁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渊清回过身,看见的是一张淡淡的脸。她垂下眼眸:“是师父有什么话传来吗?”
那人抱着奔雷琴,笑了一笑:“几个江湖客,就将你的心搅乱了?”渊清看着他:“你若是我,你的心乱吗?”
那人转身,望着烟霞胜景:“不关情,不关心,也就无可叨扰。你从来便不宁静,也和那两人的离开无关吧?”
渊清听了此话,不由得出神。那云栖琴师也不在意,径自抱琴跃下,轻轻落在烟霞步道之上,素袖挥动间,一音盘旋而出,似断似续。
“那个青衫剑客已经走了,昨曲终也没能奈何得了他,这个人必定不凡。”
“是吗?”渊清道。
“不过,那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云栖琴师拂弦,微笑道,“馆主,来弹一曲吧。别浪费了良辰景。”渊清低头向他望去,清丽的双眸点映霞光,片刻后,她裙袖一展,如银蝶扬翼般飘然而下。
山脚下的陆吾镇依旧和缓静雅,屋瓦错落,楚玉声快步走在街上的身影便颇有些显眼,她急急向黄钟街而去,裙摆翩翩,正走之间有人在街边店铺里喊了一句:“玉儿!”
楚玉声一惊回头,望着店铺里的人,一丝笑意浮上嘴角:“钱老伯……”她想起了自己订下的两件衣裳,只是转瞬事过,竟一直没能顾得上。
“玉儿,你这丫头忘也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