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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啦……杯盘狼藉,寡不敌众的黯荻倒在圆桌上因被呵痒而笑的喘不上来气:“……好男不和女斗,我是让着你们……哎呀呀……受不了了……饶命呀……我叫……叫还不行吗?好姐姐们,饶了我吧……”
不依不饶的小联不为所动:“叫一声可不行!起码要叫一年……”潮红的脸,兴奋的声音,倒象是醉了……
“你们闹什麽?!”沉稳的声音,未进门已然不怒而威。屋子立时肃静,汨儿一步跨回座位,专心对付半只蟹壳,刚还癫狂无状的小联也款款落座,斯斯文文,哪儿还有一点醉态,只可怜满身狼狈的黯荻,尴尬的抓起餐巾划拉花成狸猫的脸……
“叔叔,您回来了。”异口同声,在黑先生挑帘进屋后几个人都站起来,毕恭毕敬的问候。
“嗯。看来回来的早了些,”黑先生看看嚼着蟹脚并未起身的我,眼里闪过一丝玩味:“打搅了你们的兴致。”
第25章
正月十三(续)
“哪里,叔叔可是及时救我于水火之中了!”黯荻抖掉衣襟上的菜渍,懊恼的看着大片的油迹:“报废了!刚从巴黎定制回来,才穿了一次!”
“叔叔,您曾教导我们‘自作孽不可活’。”汨儿悠闲的擦着细长的手指,如同事不关己的法官。
“呃……叔叔,”小联殷勤的拉过椅子:“我们还以为您要很晚才会回来,用过晚餐了吗?”
黑先生坐下,却不说话,含笑看看大家,目光落在桌上两只看起来很普通的酒瓶上。
“啊……那个,我吃好了。”小联立刻想溜。
“我也……”看来想溜的不止小联一个。
“怎麽?我这个老家伙破坏了你们的食欲?”淡淡的一句话却威力无穷,做势欲逃的人立刻归位。黑先生戳戳酒瓶:“本来赶回来是想沾沾光的,还准备了五瓶助兴,唉,看来不必了,老了,惹人嫌了……”
“叔叔!”又是异口同声,却带了惊喜的兴奋:“您没吃饭呢?!……快通知厨房……重新摆上……收拾一下……取酒去!”
“还是酒有吸引力呀,”黑先生在感叹,用埋怨的口吻幽幽指责:“可那酒也剩不多少了,到时就没人理睬我这个碍手碍脚的古董喽。”
“嘿嘿,谁不知道您藏的酒堪以海称呢,只怕我们再讨好您都尝不完其中百分之一种呀,您就别装腔作势了吧。”
“翅膀硬了是不是?没大没小的,再偷我的酒看我怎麽收拾你们!”……
又是一出戏?没有刚才的喧闹,但温馨。在我面前表演的是普通的人、普通的家宴,任何孩子多些的和睦家庭都会出现的其乐融融。嘴里的食物如同嚼蜡,我想我会消化不良。
“萧萧呀,身体没事吧?”黑先生忽然直呼我的名字,以长者惯常的慈祥关爱模样,用掩饰了锐利的醉意酩酊的和善眼睛,在不动声色的长时间观察后。
“还不错,劳您牵挂了,黑先生。”我淡然应对,至于这短短问话里的乾坤,无心思量,也不妄费斟酌。人生的每一步并不由己,何必。
“哦,吃的很少呀……气色也差……嗝……”黑先生似是真醉了,站起身有些摇晃,说话也有些含混:“随他们叫我叔叔吧……我有些喝多了……”
“叔叔要休息了吗?我扶您回去……”
“不用,你们接着胡作非为吧……过年偶尔放纵一下也好……萧萧来帮叔叔一把……”
我不意外,甚至觉得比预料晚了些。屋里的人却多少意外着,除了替我整衣的夜寒。炎如遇雷击,震惊的眼睛逡巡在夜寒和我之间。猜测,但了然,闪烁着异样的神采。
黑先生的身体不若看起来单薄,扶在我的肩膀上很沉重。
榴花院落。清朗朗的夜空。离丰盈一步之遥的明月。被月华掩却光辉的繁星。没有风。
“只一次就记住路了?”黑先生确是有些微醺了,无框镜已经摘下,露出黑家人特有的桃花眼,一丝不苟的头发也零乱了些许,显得年轻了很多,是那种徘徊在青中年之间综合了理性知性成熟稳重的俊逸,脸色却因酒而变得苍白。
据说看一个人需观察其酒后,醉后乱性的人不消说是不堪重任,能把持住不致无状的,也分很多种。首先就是这脸色,面红耳赤者直,愚忠而死板,不知变通;面不改色者奸,唯利而决绝,行事狠毒;最难驾驭的,就是这面色渐白者,喜怒不形于色,心机沉稳,深不可测。
其实这跟我半信半疑的皇历一样,皆可归于无稽之谈。只是境由心造,端看个人好恶了。
黑先生踉跄了一下,是被地面突兀存在的一角顽石绊到,我连忙扶稳他,他似泄愤般的狠狠踩下去几脚,不满之情溢于言表:“总跟我过不去,哪天我非砸掉你不可!”
我忽然开怀大笑,为这难得一见的孩子气,根本没有调动该有的警惕,象是重温着旧日的记忆。黑先生斜着眼看我,懊恼的嘟囔:“你也会笑我了……还不都怪他不让……”话忽然没了音,桃花眼愣愣的,半晌才回神,醉意似已渐消:“哦,萧萧呀,看到你笑了真好……你会留下来过十五吧?”
这好像由不得我吧?“会。”我挑开湘竹帘将黑先生扶进花厅,让他在楠木椅上坐稳,缓缓打量着这间不大而古朴的屋子,也是雅致的轩窗,镂雕着简单但精美的五蝠捧寿花纹。一道画屏迎门而立,缀着满架工笔的海榴,遮掩着屏后两桑楠木花门。我的心突突突的狂跳,却见黑先生闭着眼用力揉自己的太阳|穴,脸色越发苍白。我走过去,下意识的开始为他揉肩,由两边大臂渐上,肩胛,再到颈窝,然后沿脊椎向下轻捶……
“你的技术比汨儿可差远了……”黑先生依然闭着眼睛,很客观,嘴角却噙着满意的笑:“不过也算有进步……也许他是对的。”
我一心一意的按揉着,一阵一阵的恍惚,直到黑先生轻拍我的手背:“好了,别累着。”手停下来,心却更迷乱,肃立一边,双手紧握成拳,因为这样就不会流逝指掌间残余的温暖。
“你……真的会吗?”黑先生不确定的看着我,眼睛里是似曾相识的期待。
“会。”真的会。虽然不明白黑先生为何问的如此忐忑,却知道我的答案会让他心安,然后,自己也心安。
“好的。”黑先生又笑了,这次的笑是一种欣慰,也是由衷的快乐:“我会安排。真有些累了,扶我进去吧。”
转过画屏,进入居左的房间,黑先生站住,目光闪烁:“你有问题问我吗?”
有,很多。“没有。”我摇摇头。
“呵呵呵,我就知道……”黑先生轻轻的笑,神采奕奕:“有些特质是不用学更不会改变的,比如多疑、固执、口是心非,你若提了问题,我反倒会奇怪。罢了,回去吧,有人该坐立不安了,早些休息。”
我静静退出,信步于重重院落,把玩着随手摘下的一朵榴花,思绪在遗忘了的角落穿梭。初次到骊麓的感觉还很清晰,如同进入一种侵淫已久的幻境,陌生的地方,却知道该往何处走。就似我知道黑先生那间花厅的轩窗,有一扇雕花缺了一处仙桃,而榴花画屏上,不协调的涂了一团黑墨,也似我知道黑先生的卧室,是在左边的那间,还有卧室里的那幅字,是新魏体的《骤雨打新荷》。那张明式的八仙桌上,原先还摆着一架需要一天一上弦的自鸣钟。至于那角突兀的顽石,叫驻驾魈,曾将黑先生绊了无数次。
这种感觉很怪,说不出的诡异。我找块石头坐下来,看荷塘中月亮的倒影。水是温的,月光下可以看见袅袅的水气,夏日专宠的荷花便因此在随风婀娜。这里全部都用温泉取暖,百年前就有巧思将热水沿暗道绕屋而行,温度适中而不干燥,很适合畏寒的人过冬,到了盛夏则切断温泉引入山涧水源,再加上山中地气的凉爽又适合怕热的人消夏,难怪外界比喻此地为世外仙山。
我之所以知道这些还是缘自于那位老学究,棋罢闲话时他常常提起骊麓,奉若圣地,说日后有机会一定要我好好看看,还摇头晃脑的引述一些与之相关的有趣典故,比如那副龙涎木围棋的来历,再比如那有灵性的驻驾魈的传说。我笑他像个冬烘,他不以为忤,反而哈哈大笑说原本就是。但除却我,有外人在时他从来不说。可也没详细到雕刻、字画以及摆设。
所以我真的来过这里,但不会是夙命前生。一些无干的片断渐渐穿起,构成依稀可辨的脉络。黑先生在试探我?还是一直都是提醒?那麽初二那次见面,便已不是偶然。而再早些呢?早到那次车祸?
“小默?怎麽坐在这里?迷路了?”炎的倒影里有一张半卷的新荷,倏的一动,是惊走了一条小憩的鲤鱼。
“是呀,正想着谁会来找我。”炎的眼睛好亮,听了我的回答脸上也发了光:“当然是炎哥哥啦,哥哥不会不管你,有我在小默迷不了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