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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去年以来,江南地方,尤其是太湖沿岸远近,除杭州较为平稳,松江、姑苏都是大旱之年,湖州、嘉兴等府却是大涝之年,水患极其严重,这等情形即使是在江南,也相当厉害,相当怪异,是千百年来罕见之事。
对雷溟拿江南灾荒说事,雷瑾毫无不满的表示,完全摆出一付聆听长辈教诲的架势,听着雷溟以‘悲天悯人’的口气讲述着江南的艰困:
“……去年干旱,加上蝗灾。 市肆米价陡然上升到三两。 江南大饥,听说镇江府有百姓挖‘观音粉’充饥,有很多人因此而死。 嘉兴府一些地方,河流尽皆枯涸,米价骤涨,乡民难以糊口,被迫取食糠秕。 或吃麦麸,后来到了争抢草根树皮地地步。 凄惨啦!
殷实人家。 每天熬粥吃上两餐,就号称‘果腹’了,乡民大多每天只够吃一顿……四处逃荒,夫弃妻,父抛子……”
雷瑾听到这里,微微眯起眼睛,闪动着莫测地光芒。 嘴角隐约有一丝嘲讽的味道——哪里有那么多悲天悯人呢?
在去年,江南地情形,雷瑾通过秘谍耳目,了解得也许不如雷溟等人亲身经历、亲眼目睹、亲耳听闻那么巨细无遗,那么令人震惊,但也不会有太大的差讹——大旱影响了江南丹徒、丹阳、金坛、宜兴、溧阳、常州、无锡、江阴、常熟、姑苏、吴江、昆山、太仓、松江、海盐、海宁、杭州、奉贤、乌程等几十个县,江南百姓生活困苦,告贷无门。 也早已没有可作典当之物,只能流散逃荒。 最惨的是,蝗虫突起,铺天盖地,作物就此侵食殆尽,粮食绝收。 饥民大起,甚至出现吃人肉的情形,“割将死人肉为食”,并非虚妄之言。 这在号称鱼米之乡的江南,简直是亘古未闻之事了。 又有疫病大肆流行,十家中有五、六家死于瘟疫,而且死后往往不能及时下葬,弃于荒郊野地,更是导致瘟疫扩散,死亡相继。 大户人家也所剩无几。 路上饿殍相望。
许多地方,一斗米甚至就可买两个奴婢。 夫妻分离母子离散而没有人会因此哭泣,已经没有空作那些伤悲流泪之态了。 心肠不硬,便只能全家三代死绝死光,这是大难来时各自飞了。
不过,这对于江南大家族私自移民到南洋诸藩以及辽东等地地谋划,未始不是一个绝好机会,而且他们也牢牢抓住了。 据雷瑾所知,南洋一带的移民,去岁因为灾荒而大大增加了,辽东、东溟大岛、朱崖大岛、占城、麻剌加等地都出现移民猛增地情形,几乎快要超过南洋土著的丁口了,尤其是超过安南藩原来的黎越人。 也由于灾荒,各大家族私自移民海外的举动却没有引起朝廷太大注意,可以说是无声无息——迁徙各大族原本就隐匿的人口,这没有什么大问题,只要不被抓现行就没有任何问题。 但是迁徙编户之民就大有问题了,这可是杀头大罪,违犯了几乎名存实亡的‘禁海令’。 但去年正好赶上这旱灾和蝗灾,各大家族得以私下招募了许多衣食无着的流民下海,这丁口不断增多并且超过藩国原来地住民,无形扩张的格局便逐渐显现出来,这对于各大家族的‘南向’大计显然是极其有利的。 事实上,西北幕府也在江南招募了一批比较精通耕织畜养的流民,其中包括一些铁匠、木匠、石匠、泥瓦匠等农村工匠。 雷瑾也是在江南灾荒中得利的一方呢,若无灾荒逼迫,那些工匠又哪里愿意离开江南繁华地,去到那北风似刀的苦寒边塞?
“……今年这情形,看来是一场大水,收成难料。 ”雷瑾顺着雷溟的话头说道。
雷溟同意雷瑾地说法,“旱涝不时,浙江大水,田禾尽没,今年歉收已是定局。 其实最怕的还不是死多少人。 去年灾荒,牲畜被杀食殆尽,一头牛二十两、三十两银子,贫民耕田用不起耕牛了,一天翻耕三四亩,就算很不错了,十分艰难,难免就此误了农时,那时早稻收成付诸荒无,看来几年饥荒难免啊……”
“咬着牙熬吧——”
雷瑾叹息一声,想起十多年前江南那时正闹饥荒,北方的顺天王趁势而起,朝廷一时难以剿灭,未始不是因为江南饥荒的缘故,江南财赋之地出了问题,整个帝国的日子是很难过的。
据秦夫子说,当时江南稍微富足之家,上迫于官粮,下困于家食,纵有产业也无处可变卖换取粮食;有田数十亩地人家,早已逃亡在外,而拥有百亩、千亩田地的大户,窘迫于皇粮国税的催科,也有不少人家弃之如蔽屐,逃亡而去。 市镇上根本无米可买,一般富室人家或能找些豆、麦来吃;贫困之家。 或觅糟糠,或寻豆腐渣,如果能买到几斗糠皮,绝对喜出望外。
那时一只鸡腿就能卖一千钱,刚刚会鸣叫的雏鸡也卖到五六百钱,汤猪一头动辄五两到六七两银子不等,就是小乳猪一头也要一两七八钱银子。 奴仆地身价反而极低。 小厮妇女随便一千二千钱就能买到。 到处都是乞食之人,所获豆、麦按粒计数。 一天未必能讨到一把豆子。 饿死的人,一天天在增加。 许多被遗弃的小孩,多是三四岁至五六岁,在市镇上四五成群,随处可见,即使呼号哭泣,旁观之人扼腕顿足也无可奈何。 甚至有尚在襁褓中的婴儿被父母活投于小河之中。 不忍食儿之肉也。 如此惨淡,也就难怪盗匪与流民蜂拥而起了。
秦夫子、王夫子替雷瑾张罗的‘天罗’‘地网’中就收容了不少衣食无着的流民做眼线,也收养了不少资质不错地小孩做侯选地线人,从小培养。 反正这样廉价的奴仆,连身价银子都不用付,一天三四个黑面馒头就可以打发了,费那一点钱粮,还是负担得起地。
雷瑾忽然间。 隐隐约约地把握到帝国不少大家族不惜代价也要推动‘南向大计’的其中一个原因了,或者是他们对帝国频繁的灾荒已经失去了信心,为了家族的存续,须要一个新的天地;又或者只是出于狡兔三窟的理由,谁知道呢?
至少,在雷溟大谈特谈江南饥荒的背后时。 雷瑾听出了许多曲折地弦外之音——对麻尼剌、日本的打击决心,不可能变动。 江南的大饥荒和‘南向大计’搅合在一起,使得在麻尼剌问题上难以变动已经决定的事情,甚至是推迟,也难以暂缓太久的时间。 只有让帝国人都相信迁徙海外是有武力保障的,才能更快地推动‘南向大计’,所以对吕宋麻尼剌的打击是无法推迟的,尤其是眼下流血冲突一触即发地时期,推动南向大计的各家族,需要一场战争来证明所有的东西。 反而日本方向还可以稍缓。
雷溟在随意闲谈。 就象所有上了年纪的老头子那样唠叨着;雷瑾在听,而且一点也没有不耐烦的脸色。 偶尔才插上几句话,就这样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江南地北无所不谈,两人却根本不涉及麻尼剌的事情。 这令双方在座地其他人都有些郁闷和疑惑。
午宴之后,很快就是晚宴。 晚宴时间比较长,有不少雷氏族人从各处赶来见礼,毕竟雷瑾是帝国侯爵,是挂印的将军,是统兵西北的都督,是雷氏族中强宗大支的后裔子孙,谁又能忽视平虏侯的存在呢?
宴会之后,雷瑾一行便暂时下榻在山庄里。
雷溟却召集了几个儿子在书房中秘密议事。
“奇怪,”雷大用性情火躁一点,便急不可耐地直接道:“他明明就是为着麻尼剌的事情而来,为什么对这个事他一言不发?他的特使,上次来,可不是这么说来着。 ”
雷大业摇摇头,雷大器笑了一笑,只看着雷溟,等着他发话。
“可怕的决断啦!”雷溟苦笑,“他在进来之后不久,就明白了不能改变我们决心的事实。 所以很干脆,他至始至终没有再提起海天盟和麻尼剌的事情。 呵呵,因为他手里还有别地筹码,所以在我们这里不能如愿,对他而言,并不是不可接受地挫败。 ”
“譬如说,仅凭其父母长兄的关系?比如雷琥?”雷大业皱眉道。
“这只是一个方面。 大江后浪推前浪,当年地惫懒小子,如今已经是一朝风云起,金鳞化龙腾了。 听说山海阁要找他的麻烦?消息确凿吗?”
“是。 消息确实是这样。 ”
“有道是血浓于水啦,终究是我雷氏一族之人,必要时还是要搭把手。 ”雷溟缓缓说道,“不过,他不是那么容易吃亏的人,先不要急着出手,锦上添花的事情就不要做了,雪里送炭吧。 ”
“是这个理,自家人,斗归斗,但绝对不能便宜外人。 ”雷大器笑道,“可能用不着我们帮手,且走着看吧。 ”
雷溟一叹,说道:“时局该着威远公一家子光大门楣了,前途无量啊。 有道是开门七件事,西北幕府出钱大兴农耕水利,又大笔银钱收购番薯、土豆、玉米,奖励农耕畜牧和仓储存粮,大办荒政。 这是实实在在的乱世立身之本。 小瞧不得,小瞧不得。 可惜我们现在的决定与平虏侯的愿望有些冲突。 ”
从西北得到的消息,番薯、马铃薯、玉米产量明显比谷子、高粱、小麦要高出许多倍。 比如番薯每亩能有数千斤之多,胜过种五谷;玉米种一收千,其利甚大,且不与五谷争地,瘠卤沙田皆可以种,还可与小麦等套种,一年两季收获。 番薯、土豆秧蔓又是极好的饲料。 玉米、土豆、番薯晒干也很耐储存,是以丰补歉大办荒政的好口粮。 这几种作物,种好了顶得上大半年的粮食。
雷大业掌理着他这一房所有的营生经济,非常清楚象粮食、食盐、钢铁、武器、棉花、布匹、药材这些不可或缺的东西,都意味着巨大利润,比如说掌握了足够粮食,连儒圣孔夫子都知道‘民信之矣’,所以他的结论是:“虽然我们不能改变我们的决定,令他如愿,但其他方面,必要的帮助还是要提供给他的。 ”
书房中诸人都齐齐点头,赞同他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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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地火
晴芳远翠。
春夏之间的艳阳天气,灿烂阳光倾泻而下,但是并不猛烈炽热,正是晒太阳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