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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少年高举酒碗,也不顾那酒中有沙砾吹入,便一饮而尽。如是数碗。对坐一老者,每见他饮一碗,便微微皱眉。
到他连尽九碗时,那老者终于不再皱眉,只是轻叹道:“好句‘只把杭州作汴州’,只叫这天下英雄几欲羞愧而死。”他忽地转了口风“江山固然重要,但秦淮芳酒中极品。飞鸿你如此牛饮,不过是乡野村夫所为,哪里有半分品酒之意?”
白衣少年虽闻指责,不见喜怒,只是微笑道:“老头,老子看你倒不是怕我糟蹋这秦淮芳,而是怕老子一会没力气和你比剑吧?您老尽管放心,吴飞鸿就算再饮九碗,胜你一样易如反掌。”
那老者终于也笑了:“我古剑派,只怕也只有你这臭小子,敢用如此狂妄口气与老子说话了。”
听到这句话,吴飞鸿却怅然道:“天下,只怕也只有你张九虚这样的傻子,才会为那件事而和老子打架了。”
张九虚却也怪笑一声,接道:“其实,你可以不打的。”
二人同时捧腹大笑,眼睛中竟都有泪光闪动,却均一现即隐。
却在此时,一个冷冷的笑声在二人耳边炸响:“你们都不用去了。”
吴张二人俱是身躯一震,循声望去,楼左角桌上静坐一人。一人雪白长衫,身材颀长,头顶一方书生巾,却又在腰间悬了一把长剑。那人面上似挂着冷笑,或是不屑,或是落寞,或者……什么都没有吧!
惊雷一般的冷笑,旁边众人却置若罔闻,仍然个个全神贯注地听小黄胡侃。
吴张二人对望一眼,看出对方眼中亦是惊骇。天下间能将这炸雷一般声响,如此精准地同时传到两个人耳中的传音入密能有几人?那人面朝自己,顾望良久,虽依稀只见冷笑,却无法见其形貌。显是此人刻意散发真气,扰乱面前气息流动所至——天下间有如此修为的又有几人?
这人长剑儒衫,莫不是他?却只该是他!
二人对望一眼,齐齐苦笑。
吴飞鸿微一沉吟,嘻嘻一笑,慢慢走了过去:“你?呵呵!阁下知道我们将有何图?”
“自然。”那人虽不再传音入密,声音却依然很冷。
“妙极。”吴飞鸿拊掌笑道,“老子正嫌这老头太过老迈,打起来无甚意味,阁下能凑这个兴,实是再妙不过,哈哈。”
“好。午时三刻,西湖苏堤。”一语既毕,白影一闪,如惊鸿过眼,形迹全消。吴飞鸿只觉面上有轻风拂过,却与长街大风泾渭不容,端的如冰撕雪,略无挂碍。
“好个轻风徐来花不动!”张九虚轻叹一声,言语愁寞“往事只堪哀易尘封,果然名不虚传!”
“我呸!这家伙用完饭,一文未留就溜了,还名不虚传?”吴飞鸿似是大为不平,愤愤地批道,“比小无赖还要不如!”
“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成名人物如他者,自不在意这些须小事。”张九虚捋了捋颌下白髯,笑道,“何况,易尘封再不堪,也比你这类人还是要强很多的吧?”言下之意,却是隐喻吴飞鸿是个小无赖。
吴飞鸿却不与他计较,只是撇了撇嘴,道:“什么大行小礼有节无节的?老头你叽里咕噜地说什么啊?算了,懒得理你。老子一会要去会会‘付钱只堪哀’的易尘封,你要没空,就继续喝酒,不用来给老子掠场了。”
“付钱只堪哀?”张九虚闻言,直笑得没把酒吐了出来,头一歪,洌嘴无奈道,“小子你要活得不耐烦了,只管去,放心吧,老子一定会忘记给你收尸的。”
吴飞鸿嘻嘻一笑,身形一晃,人已掠出楼窗。下一刻,他已稳稳的站在长街之上。
※※※
张九虚自轩窗探出头来,神色复杂地望着他远去的方向,喃喃道:“好大的风。”
第二章 西子湖畔
坡谓:西湖正如西子,浓抹淡妆临照台。大风中西湖却非“山色空朦雨亦奇”,倒如美人迟暮。湖面清波浮动,却是片片皱纹。嫩芽微爬的柳枝随风乱舞,恰似徐娘半老已枯发,拼却残存,卖弄风韵。
午时三刻未至,吴飞鸿独徘苏堤。
西湖风光如何,对手如何,生死如何,都可一笑置之。唯一心虑者,此次临安之行,自己师徒藏踪敛迹,如履薄冰,易尘封又如何知晓?
师门内奸?似无可能。知晓自己师徒上京者,唯师伯萧碎玉一人而已!师伯抱雪怀玉,光风霁月,岂是内奸?此念微起,已生罪孽。那,又是谁?
以师伯为人谨慎,藏敛锋芒,乃拿手好戏,当不会泄于旁人,那易尘封这魔头又如何知晓?他妈的!既想不通,便不想罢,直接相问,岂不快哉?
不知何时,大风已止。
吴飞鸿重重地敲了下头,自嘲而笑:“老子何时如此白痴了?”他正自低语,忽闻得一声惊叫:“闪开!白痴”话音未落,背侧劲风锐扑。他亦不回顾,气沉涌泉,足尖微一运力,振臂撩衣,如鸿展羽,刹那龙升两丈。人至空中,他方略略回首,一顾之下,立若木鸡。
却见一白马电驰而来,险险便要撞到近前。马四蹄全黑,如大雪落于马上,竟是难得一见的飞雪!其上一蓝衣少女身段苗条,清眸娥眉,当得眉目若画,丹唇轻点,虽是正在生气,却自有一种风liu态度,吴飞鸿一时浑不知天上人间事,眼耳口鼻心中俱是那女子倩影,发肤脂骨血里全是那这女子芳容。——却是痴了!
他人在空中发呆,其内功未至先天之境,真气立时一岔,身形急跌。情急之下,他想提气翻身,但真气已岔,想要折转身形,如何能够?人在半空,手足并用,狼狈不堪,也不过将身体背转。下坠之势,已是无可逆转。无巧不巧,这下正落于白马之上,坐在那少女身后。
蓝衣少女从未涉足江湖,几曾见过如此阵仗?当下惊呼连连,人摇摇欲坠,便要侧身跌下马去。吴飞鸿见此大急,忙急伸猿臂,一抄一合,竟将那少女紧紧抱住。
“啪”的一声自吴飞鸿面上响起。原来那少女自幼教养深闺,何曾被年轻男子如此抱过?羞极之下,反手就给了吴飞鸿一记响亮耳光。吴飞鸿软玉温香在抱,正自神游天外,如何会料到是己被打?他竟道:“姑娘,蚊子打死了吗?”
那蓝衣少女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只道这登徒子有意轻薄于己,立时大怒,当下回身甩手又是一个耳光。吴飞鸿心中感激,笑道:“姑娘!蚊虫小事,在下自己来就好了,何须如此劳烦?”他说这话时,只怕那少女不小心会摔下马去,抱得愈加紧了。
那少女羞怒已极,纤手一扬,脆声再起。吴飞鸿心道:“这姑娘怎么如此客气?我都说不用了,还这般体贴?!莫非对在下……”他对这少女一见钟情,言谈之间,思量之时也都是以“姑娘”相称,自己则改成了“我”,不然按往日脾性,刚才说的那句话该是:小娘匹,蚊虫这点芝麻小事,老子自己来就好了,哪用得到你?”
※※※
这三记耳光打得流畅自然,如行云流水,竟无凝滞。作为这蓝衣少女,她自然如何也未想到,这三记耳光,将改变她的命运,改变整个江湖,也将改变天下。
只是在很多年后,她想起西湖初遇,常会以无限缅怀的腔调哽咽道:“要不是西湖那三记耳光啊……”旁边那个无赖就会嬉皮笑脸的接道:“老子怎么会娶你这恶婆娘?”然后就是一阵鸡飞狗跳,其间必然夹着譬如“娘子,饶命啊!”的某人的求饶声,譬如“白痴!还老娘的豆蔻年华!”的某人叫骂声。
此时窗外某个自命清高的人便感慨道:“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自然下一句“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很快就要在身旁有人杏眼微斜下改成“近之则不眠,远之则念。”好好的圣人教诲,立时成了肉麻的儿女情长。
接着就可以听到屋里某人咬牙切齿的感叹遇人不淑和求孟老夫子教教此人什么叫威武不能屈,可惜的是他自己却总是不记得“不屈”二字如何写就。
※※※
“下流。”那蓝衣少女气得眼中流下泪来,张口骂道,“无耻之尤,快放了本姑娘。”吴飞鸿终究和白痴差得甚远,“下流”二字既出,立明唐突。惶恐之中,他提气轻身,居然不忘摆了个自认平生最潇洒的姿势,方飘下马来。至于那少女怒极之下,是不是有心情关注他这临鉴揣摩过无数次的潇洒姿态,却不在这色迷心窍的家伙考虑范围之内。
他一番折腾,此时那本乱如奔马真气,终于回归正道,任督二脉之中,均有了气息流转,虽一时不能冲破天地双桥,但也比往日强盛了许多,蠢蠢然,似有会师头顶百会穴之势。他心下大喜,自己此番莽撞,险些走火入魔,现却似因祸得福,功力反而增进匪浅。
如此也可增功力?古剑池《莫名心经》果是名不虚传——莫名其妙得很!!吴飞鸿此后如此奇遇连连,常于莫名其妙处获武学领悟,暴升功力,以至后来成为一代宗师后,常被某人奚落:真是白痴自有白痴福。至于又立时引起一场场“名誉之战”,也不在那人考虑范围之内。
吴飞鸿自知唐突佳人,不敢再冒失胡言,忙将本性收起,整袖弹冠,长稽一礼,温文而笑:“事出突然,情非得已,失礼之处,望姑娘海涵。小生吴飞鸿这厢赔礼了。”
蓝衣少女闻得这番言辞文绉绉的,只疑听错,四下张望,眼前却只有这无礼的白衣少年。这人背插长剑,乱发散肩,行动之间,仿若莽夫,如何能说出如此一番话来?
她却不知这吴飞鸿之师张九虚,未入江湖之前,乃是位大有才学的钦宗进士,吴飞鸿虽然生性粗鲁,不喜雕虫寻章,但在张九虚戒尺相逼外加不传武功相胁下,以勾贱卧薪尝胆之志,苏秦悬梁之勇,凿壁借光,囊荧映雪,苦读十年,早学富五车,满腹经纶。
他虽平素言语粗野,但真要说几句子曰诗云什么的装装斯文,骗骗小姑娘,那还不是俯首拈来?今日机缘巧合之下,他抛弃生平陋习,说出这番言辞,不过是牛刀小试,不足道哉!但,却立刻赢得这蓝衣少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