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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个半小时,我跟他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对于看电影这件事我们都很有共识,就是别说话。不跟身边的朋友讨论剧情、不猜测剧情、不要解释笑点、更不跟着字幕念台词。一句话也别说。
不夜橙静默惯了,正好我也不习惯跟男人说话。
每次要把单子交给他,只需要到他常常出没的几间二轮电影院,问问售票亭的小姐他正在哪一戏厅看电影就可以了。
在黑暗的电影院里交单,是我模仿前经纪人与不夜橙的互动默契,打从我第一次在黑压压的、塑胶气味的空调冷气里,坐在他旁边,向他自我介绍那刻起就确立了。我喜欢这种低调的交单模式。
你也许会问:“就算不夜橙再怎么喜欢看电影,也不可能每天都到电影院报到吧。”
是,你完全正确。
但说起来很妙,我从来没有在想把单子交给他的时候,在那几间二轮电影院里找不到他,大概是他命中注定拿到我的单子。或者更宿命地说,不夜橙天生注定当个杀手。
电影是达文西密码,众所瞩目的小说改编电影。
自从我知道达文西密码要拍成电影后,我就把看了三分之一的原着给放下,因为我喜欢看电影大过于喜欢阅读,我无法忍受由于事前阅读过原着,打坏了看电影时面对未知的快感。矛盾的是,在看过电影后我亦无法逼着自己去重读原着,因为我无法阅读一本已失去悬念的小说。
随着最后汤姆汉克的脚步,一路蜿蜒至罗浮宫即渐渐波澜壮阔的交响配乐,漫长的电影终于结束,我躲过几次的昏昏欲睡,侥幸地睁着眼睛到朗霍华的导演字幕横放在电影结尾。我庆幸自己没看过丹布朗精彩的原着先,否则一定会瘫在椅子上呼呼大睡。
走出小小的电影院,我们一起搭电梯往下。
电梯里有股让人焦躁的霉味,我猜应该是有只大老鼠病死在排气管里。
“合理票价?”我问。
“一百块。”他简洁回答。
不夜橙给电影评价精准的程度,不下于IMDB的分数。
他实在看了太多电影,想必做事的方式也从电影里得到不少的灵感。
电梯门打开。
“保持心情愉快。”
“保持心情愉快。”
不夜橙消失在毫无特色的城市街景。
8
隔天,我南下到彰化探望一个退休的前杀手。
两年前他制约达成后在彰化跟有人合伙一间钓虾场,我们私交甚笃,彼此看过手中再也不会增加了蝉堡。虽然没有想看蝉堡到要重起炉灶的地步,但他一直叨叨念念要我组一个退休杀手联谊会,到时候大家将手中的蝉堡黏接组织一下,看看是不是能拼成完整的一本书。
“这个提议我会放在心上。”我拿着钓竿,打了个呵欠。
“你才不会。”他瞪着我。
黄昏时分我坐在北上的复兴号上,离开他居住的彰化小城。
不管是当杀手还是经纪人,旅行都是我工作里很重要的部份,观察移动中的陌生人也是我在百般聊籁中勉强提起的兴趣。这个社会的姿态,特别容易压缩在短短一节车厢里。
一个年约十七岁的少年坐在我身边,他的脖子挂着时下最流行的ipod,耳朵塞着白色耳机,缝里隐隐传出不知名西方乐团的英式摇滚。
这个时代,每个人的耳朵都会塞两种东西。
挥洒年轻的人,耳朵里塞着mp3的耳机,BT下载音乐是他们的人生之道。
事业有成的成年人,耳朵上挂着汲汲营营的蓝芽耳机,在公共场合展现随时洽谈生意的本领是他们提高身价的拿手好戏。
这两种装置都有瞬间让使用者变成人群孤岛的潜能,藉由剥夺与周遭互动的听觉,将人传送到某个看似风格化、却只是以忙碌仓促作为掩饰的孤独里。一旦耳朵里塞着这两种东西,身边的陌生人,就永远都是陌生人了。
哈。
不过这个社会的演变如何让每个人都成了孤岛,都跟我无关。事实上大部分的时间我也喜欢孤独,没有资格批评其他悬挂耳机的人工孤岛。我只是喜欢牢骚,中年人呓语似的生存本能……我承认。
少年正翻着苹果日报,翻了几页就停在李泰岸涉嫌保险金杀人的新闻上,聚精会神的。也难怪,这个号称台湾百年奇案的连续剧,已经以高收视率强暴人民长达七十几集,就连昨天也有最新发现:有个专家认为死者体内大量的出血,并不见得肇因于蛇毒,有可能是具有同样作用的老鼠药、减肥药等等。
报纸做了一份街头民调,随机访问民众对李泰岸是否涉嫌杀害弟媳谋取保险金,百分之九十五的人都认为李泰岸脱不了关系,但这些人里面,又有百分之七十的人认为现有的证据薄弱,无法起诉李泰岸。
“别看了,反正过几天,这个嫌疑犯就会戏剧性死在莫名其妙的正义底下。”我自嘲心想:“还是恶有恶报的蛇毒呢。”
车内的空位不少,我假装如厕,起身寻找更合适旅行的座位。
一个压低着褐黄色帽子的男孩,十指正飞快敲打着膝盖上的电脑键盘。
“有这么忙吗?”
我走过去,瞥看了萤幕一眼。
像是在写小说……这家伙连坐火车的时间都不放过,又是座可怜的孤岛。
然后是个老太婆。
然后是个正在大声讲手机的欧基桑。
我走到下一节车厢,看见一个正在静静看书的女孩子,侧脸的轮廓很素雅。
她皎白的耳朵并没有塞着什么。
我在一个空位挂网上抽出几张报纸,若无其事在女孩身旁坐下。
也许你会说我胆小,但我真只是亲近美女主义者,我并没有任何搭讪的意思,我只是照着雪碧说的:“顺从你的渴望。”于是我摊开报纸随意浏览,舒服地坐在女孩身边深深呼吸,看能否闻到一丝发香。
女孩看的书我完全没有印象,现在回想起来也记不得。这点让我特别有好感。
现在的畅销书都是一种流行,一种你非得跟上的趋势,尤其当媒体一窝蜂告诉大家都在读什么书、好莱坞在改拍哪部作品的时候,你如果没到书店把那本书拿去柜台付帐,你就会被排挤到“你怎么没在看书”的那条线后。
我明白我这种阅读品味真是拙劣不堪,完全无法分优辨劣,只是一昧地想跟挤成一团的大众撇清界线,完全不管作品本身的好坏,说我是假品味我也认了。但我就是这样,偏执地认为读一本会让旁人皱眉头说:“为什么要浪费时间看一本不会有人跟你讨论的书”这件事,才有真正的阅读感。
有些事,真的还得通过孤独才能完全进入。
例如杀人。
“也许我就是这样,才会一直交不到女朋友。”我胡思乱想。
海线的复兴号火车经过了几个被岁月压扁的小站,上下车的人都少,铁轨上的轻微晃动增加了入夜的宁静。看书的女孩将书平放在轻微起伏的胸前,不自觉睡了。
我闭上眼睛,仔细分辨女孩的发香来自哪一个品牌的洗发乳时,口袋里的手机搭搭震动。我小心翼翼拿起,但我的动作已扰醒了身旁浅睡的女孩。
“不好意思。”
我起身,拿着震动的手机走到车厢的接驳间,来电显示是王董。
一股莫名的嫌恶感同样在手里震动着。
“王董。”
“九十九,你那里好吵,你在哪?在火车上吗?”
“是,请你大声一点。”
“我有急事找你!你还有多久可以到台北!”
“什么急事?”
“总之你到台北以后,立刻到等一个人咖啡!”
我皱起眉头,这家伙也太任性了吧。
“我想先知道是什么急事?”
“听着,我可是取消了两个工作会报,急着跟你见面!”
这么急?我跟王董之间有什么事可以这么急?
他多半看了新闻,更新了下单的资讯吧。
“是不是蛇毒要换成老鼠药?”我没好气。
“什么老鼠药?”
“……”
“九十九,你到底要多久才会赶到台北?要不要我派人去接你?”
“不必,我大概还要一个多小时才会到台北吧。”
“那好,一个半小时后我们老地方见。”
“一个半小时?”
“快!这件事非同小可,十万火急!”
“等等,我不想在等一个人咖啡谈这种事,换个地方吧!”
然而王董已挂掉电话。
我火大回拨,但仅仅进入语音信箱。
深呼吸,然后再一个深呼吸。我尽量克制自己用力踹向洗手间的冲动。
回到座位时,那女孩早已离去。
就在我想起不夜橙在面对我交付凶单时的淡然表情,我开始释怀。
我底下的杀手靠我接单吃饭,仰赖我才能看到短简残篇的蝉堡,冒着危险做事的人也是他们,面对大客户王董,我应该多一些耐心。如果王董想反悔彻单,我也该听听他说什么,总之依照王董的财力与气度,他也不会因为撤单就把钱一并收回去。
我一进等一个人咖啡,就看见王董坐在我熟悉的位子上。
“九十九先生,今天要点什么?”
我还没坐下,韦如就跑过来把菜单递给我,蚊子般细声跟我说:“王先生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啦,他好像很生气呢。”
“不打紧。”我微笑,随便点了一些吃的。
我好整以暇坐下,只见王董全身都在紧绷着,脸色凝重非常。
“这是今天的晚报。”
王董这次没有拿来一箱沉甸甸的资料,而是区区一份联合晚报。
晚报里的某个新闻,被红笔圈了起来。
骇人听闻!台中市惊传国小学童集体性侵害同学!
一名国小五年级女生本月初遭同班五名男同学,利用下课时间强押至厕所,被其中三人轮暴得逞,女生事后不敢声张,变得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