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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低笑道:“你只管守着这位子,我可不屑与它相比。”这一夜我见他笑过,却没有一刻是像此时这般澄澈纯净,不含一丝权谋心计。
我跟随李建成回东宫,一路上他一言不发,走得极快。我几乎小跑着跟在他身后,到最后终于忍不住,紧拽着他的袍袖,半弯身子喘着粗气道:“你慢点,就是被判了死刑的囚犯也不至于用‘累死’这么变态的刑罚吧。”
他回过头,紧绷着脸冷冷地说:“你还以为自己冤得很?”
我将左手举过耳畔,说:“我就是想这么以为也没这个机会啊。太子殿下向来公正严明,您要是认为谁有罪那铁定就是罪不容诛。”
“哼……”他将袍袖抽出来,转过身不再理我。我厚着脸皮跑到他面前,笑嘻嘻地说:“我知道,我很讨厌,也不讨人喜欢,你要是再不理我,那我就真成猫不睬,狗不理了。”
砰!他在我头上猛弹了一个爆栗,哼道:“敢情我是和猫狗为伍了。”我懊恼地猛锤脑袋,自责失言,可猛然一想又觉不对,他怎么拐着弯骂人啊。能奚落嘲讽了,是不是代表他气消了。我垂眸低首地绞蝉着挽纱衣带,时不时以余光头偷瞄他。
他低头看我,漆黑如墨的眼眸里看不清神色,沉吟片刻喃喃道:“或许一开始就不该把你扯进来……”我恍有所动,倏然抬头看他,“什么?”
他微叹一口气,道:“你先休息,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天边月华如银,茕茕孑立,一片琼华照亮寰宇。俯视高低错落鳞次栉比的瑶台琼阙,照亮一方天地,远远看去,东宫不过是九重宫阙中一隅。
迢迢灵风,遥遥未归。
公子无于隔,乃在天一方。望望江山阻,悠悠道路长。怅望情无及,倾心还自伤。
夜风凌乱,而我愈加辗转反侧。那些往事如同缠绵于床榻顶部的凤悬纱帐,丝丝缕缕,细微清晰可见。
隋宫西苑里,萧笙为我梳理长发,他说女子的三千青丝犹如连绵不断的情丝,将来我长大了,会有一个人悉心为我梳理,那个人就是我的良人,要与他莲开并蒂,厮守终生。
他为我煮长寿面,细长的面条冒着热气,端到我的面前。荷叶托盘里还有一束精心扎好的蔷薇花,粉嫩的瓣蕊沾满了清晨的露珠娇艳欲滴,散发着清新芳雅的香气。
……
不知不觉我生命里美好的回忆只剩下他,直到他对我说,“忆瑶妹妹,你永远都是我的妹妹呀。”
宽大的袍袖如风波滚涌,我说:“萧笙哥哥,你是不是害怕了,害怕父皇会杀了你。一定是这样,他不让我嫁人。没关系得,我可以放弃公主的身份,跟你浪迹天涯。”
“别傻了,忆瑶。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也走不出大隋江山,有些事情自出生之日起就已注定。我们可以逃出宫廷囹圄,可永远都逃不出自己的宿命。”
宿命,我拖着奢华绚丽的锦纱颓然漫步,抬头看向朱瓦红墙,那道墙隔断了一切自由快乐。
“是不是大隋没有了,我们就可以自由了。”
我从睡梦中惊醒的时候,头发沾了泪水湿漉漉地粘粘在鬓间。如墨迅速地掀开纱帐走进来,将战栗的我抱入怀中,低声道:“公主,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如墨,你还记得姑姑吗?”
她环绕着我的胳膊微僵,我知道她没有忘记。那段在毓琛殿里的短暂童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有姑姑无微不至的呵护,有父皇一掷千金的宠爱,可是……后来都没有了。姑姑不在了,父皇再也不想看见我,偌大的宫廷里,我的身边只剩下如墨和萧笙。
如墨微叹一口气,将我紧紧圈在怀里幽幽道:“过去的事公主不要再想了,如墨一生不出嫁,永远都守在公主的身边,这样你就不会怕孤独了。”
孤独……我已经习惯了与之为舞,唯有这漫漫长夜才显得幽长难熬。
帘外衣影憧憧,我轻声说:“进来吧。”璃影衣衫齐整地走进来,看样子她也是彻夜难眠。
“你的伤好些了吗?”她平静地摇摇头,“不碍事。”而后站在我面前,似有踌躇地看着我。我转身柔声道:“如墨,你先去休息吧。”她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们一眼,而后俯身缓缓退出。
我掀起被衾走下床榻,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感觉因睡梦而干涸的喉咙有所缓解,定了定神才问道:“什么事?”
“那天公主要奴婢深夜去找什钵苾可汗,原本是想让可汗扮成太监进到东宫,谁知碰到查夜的侍卫,危机时刻是今夜的那位夕颜郡主放走了陛下喜爱的鹰鹫为我们解围。奴婢当时搞不清楚她为什么要帮我们,看到公主为诸事烦心也就没有再提。可是今天又碰到了她,奴婢想这件事……”
我陷入沉思,早就听闻杨纶被封为唐怀化县公,可他以病托辞,依旧于净域寺中代发修行。李渊倒也宽容,保留爵位便任他去,只是这个自小养在深宫的夕颜郡主倒留在了宫廷里,品阶用度皆按当朝郡主之制。我不明白为何李渊独对这父女两宽宏礼遇,另眼相待。更不明白为什么夕颜要多次相助,难道她知道些什么吗?
无论如何当初与什钵苾的那个计划杨纶也参与了,我们早就是一荣俱荣,一衰俱衰,若她要告密,只怕牵扯起来,最终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这一点我不担心,只是夕颜这个人,倒真是让人难以捉摸了。
武德元年七月,薛举领军东进,进犯泾州。时长平王李叔良镇泾州,被薛举使诈降之计打败。李叔良大为恐惧,广散粮财,鼓舞士气,方才勉强保住了泾州。
薛举野心勃勃,几次袭击皆直逼长安,李唐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同月,秦王李世民领命出征,为西讨元帅,迎击薛举。
阿史那翎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对着那株从未开过花的琼华枝蔓发呆。她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你怎么还能坐的住?知不知道他要走了?”
我面色未改,仔细地浇灌它,平静地说:“我为什么坐不住?要走的又不是我的心上人。”
她那火爆脾气上来自是十头牛都拉不住,一屁股坐在杏黄撒花卧榻上忿忿说:“绢帛也送了,秋波也送了,可他待我还和往常一样,你说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你如果猜不出来就去问他,省得自己老胡思乱想,伤神又伤力。”我放下手中的搪瓷,看着她的双眸认真地说。那里如同一汪清泉,阳光照射下顷刻间便见了底。
阿史那翎眼睛一亮似是下了极大决心,犹豫片刻却又黯了下去,“可是我不敢,万一他说不喜欢我……”
“那你就不要再想,乖乖地跟你哥哥回突厥草原,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他一个男人。”
她倒像是听了什么匪夷所思的怪闻,直盯着我诧异的神色极不相信刚才那话是我说得。倏而竟痴痴笑起来,指着那株光秃秃的琼华枝蔓,调笑道:“你就会说我,自己还不是一样。天底下就他一个男人啦?干嘛死守着这琼花不放。”
我一时语噎,看她洋洋得意的神态,暗恨自己把持不知,被她几句甜言蜜语就哄出了那些如烟往事。转而又想,自己还不是被困在这珍珑棋局里兜转不定,若易舍易弃,何苦悠悠长思。罢了,既是情缘,那缘起缘灭就随天,她自小在呵护中长大,也该尝尝这人间的万般情怀。
我还未从冥想中走出来,就被她用蛮力强拉起来,直奔殿外。璃影上前与追赶,却听阿史那翎喊道:“她借我一天,晚上保准给你送回来。”
第九章
到了太极宫我才知道,唐苑里为此次出征举行了声势浩大的祭祀礼。
祭祀神灵、祈求神灵保佑战胜,屠宰牛羊献祭祖先、社稷(土地与谷物神)。全体出征将士列队,屠宰后的牛羊还要在队列左右转一圈,号为“殉阵”,并宣布“不用命者斩之”。统帅亲自将牲血淋在军器上,号为“衅”,将作战使用的旗号、战鼓、金铎、兵器等淋上一点牲血。祭祀结束后的牛羊煮熟了,即“胙肉”,分给将士们享用。
阿史那翎带我亲眼目睹古老而沧桑的祀礼。
冉冉金轮自天际一跃而出,悬于太极殿侧首,俯瞰瑶台琼阙,朱瓦红墙。秦王李世民一身银亮铠甲沐浴在阳光,宛若天神般圣洁威严。他目光凝肃,亲自将屠宰的牲血淋浇到军器上,而后稳步走到天阶前,朝瑶台之上的李渊跪道:“臣奉天命曳旗出征,必将剑戮菡关,虎啸脩山,扫除逆贼,守我疆域,扬我国威。”
在他的指引下,整军待发的浩瀚军队爆发了雷鸣般的呼叫,“守我疆域,扬我国威;守我疆域,扬我国威……”
远远望去,年轻的秦王持节沉重,凌厉潇洒的俊逸外表下散发着几分轻狂持傲,又染了几分天家贵胄的尊秀雍容。立于文臣武将中,气质洒脱卓越,一眼就可以看到。
这样的人恐怕会是每个怀春少女心里的梦,渴望有一天可以与他并肩齐驱。英雄天下,江山万里,红颜韶华于此是点缀,却依旧有人趋之若鹜,甘愿耗尽年华付诸瑶台。
他漫不经心地朝这边看了一眼,我清晰地听见阿史那翎浅浅抽气的声音,而这一眼定定地锁住我们的方向,却并未持续太久。因为我们所站的位置太偏僻,与他离得太远,所以看不分明他的表情。
祭祀礼过后,次日清晨大军便要出征。李建成于东宫设宴为秦王送行。今夜阿史那翎可以说是盛装出席,我为她褪下英俊洒脱的突厥装束,换上了暖珠色累丝嵌宝羽纱裳,束腰露肩,将她凹凸有致的曲线和白皙无暇的肌肤完美地展现出来。为她洒下如瀑青丝,绾髻点翠,环佩相鸣,我相信任何一个男人看到她都会为之心动。
“你真得不和我一起去吗?”她迈出了几步突然回过头满怀期待地问我。我微微一笑,“你自己去吧,今夜你很美,秦王殿下一定会喜欢。”
她的脸颊飞速地染上一抹嫣红,目光烁烁堪比漫天星辰斑斓,长吸一口气,挽着臂纱款款而出。
夜幕浓重,桐阴月已西。我看着那株空灵孤单的琼花,兀自出神,没有察觉有人默默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