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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荣敲了敲西舍四号的房门。
“里面没人!”银仙忿忿的声音。
马荣一愣:“你银仙不是人么?我是马荣啊!”
房门“吱轧”开了一线,银仙伸手一把将马荣拉入房中。
“原来是马荣哥,来得正好。”银仙果然泪痕满面。
马荣惊问:“你为何哭泣?”
“哎哟哟,不好了。不知哪个杀头的,竟用两锭黄金赎了我身去,看着就要来领人了。如何是好?还请马荣哥助我们一把才是。”
“助你们一把?”马荣还未明白银他话儿意思,忽见床角坐着贾玉波,垂头丧气,一言不发。
马荣呆呆坐下。贾玉波忙揖礼,正要开口,银仙先说话了:“我与贾秀才早就说定要做夫妻,只是他手气不顺,连连赌输银子。如今可好,冯家又逼得太紧,要招女婿。今日又有人替我赎了身,我们两个无路可走,正思量着一齐上吊哩。——马荣哥一向仗义,救我几回,如今可有什么好法子教与我们。”
马荣这才明白是如何一回事了。——头脑顿时一锅热浆糊,粘合一团,坐在那里呆如木鸡。
贾玉波也哀求道:“马荣哥是衙门里的差官,八方交酬,广有手眼,总有法子成全我们。——这二十两金子我日后交纳。非要夺了银仙去时,我们只有双双悬梁一条路了。”说罢滴下两行泪来。
马荣略略定神,又见银仙两个哭作一堆,形状凄楚。便道:“贾秀才,读书之人,不求个功名仕途,两手空空,娶什么老婆?你养得起?做几行诗赋,卖与谁要?”
贾玉波垂泪道:“马荣哥休如此说。男耕女织,清茶淡饭,一样过光阴。我做诗赋,并不卖钱,也不靠它换柴米。我只求与银仙两个乡间有一茅屋,二分薄田,便是天堂了。——自分也不是做官之人,能教几个小小童蒙,也不枉读书识字一场。”
马荣听他言语酸苦,心中不忍。又见银仙一双泪眼无限温情地望着贾秀才,又陡地升起一阵醋意。左思右想,不是滋味。
银仙噎哽道:“马荣哥救我,恩义一场,也是白白的。今日这里分手吧。有朝一日你回家乡,望代我向乡里父老问声好,就说我银仙命苦,再也没法回老家了。”说罢将汗巾拭去泪痕,敛容褰裙,整顿钗钏。
(褰:读‘千’,套裤。——华生工作室注)
贾玉波从床褥下抽出两根长长的白布带,慢慢各系了一个环结。
马荣醒悟,大叫不好。上前迅即夺了布带。转思又笑道:“不说我马荣精巧,早防有这一招。银仙姑娘,你且听着。我早知道你有跳出风尘之念,找个名声好听、知书达礼的,一马一鞍过日子,故尔有心与你解厄。今日我正好在恒丰庄赢了一笔钱,便用这钱与院主为你赎了身。”说罢,从衣襟里将出脱籍的押花执照,交于银仙。
银仙一听此言,正是绝处逢生,否极泰来。
“原来马荣哥恁的一片菩萨心肠,且早作准备,大船渡人。今世再没报恩处,来世变作犬马,效力左右。——银仙我今日便发愿,但忘了马荣哥思义,铁枷长扛,永不出世。”说罢泪如雨下。
贾玉波大梦初醒,欲哭无泪。痴痴地立在床边,看着马荣抢夺过去的两条布带。
银仙一把拉了贾玉波,双双跪倒在马荣脚前,连连叩头。
贾玉波嘶声道:“马荣哥如此扶持,分忧急难,恩德胜如生身父母。来日街环结草,再图谢恩。这二十两金子,愿立借券,稍稍宽裕,定当补报。”
马荣道:“不碍,休要计较。”忽而又仰天大笑,“这赌局上赢来的钱,没脚跟,今日不使化,明日又输了。算得什么?再说我也不惯算针头线脑的帐。帮助了你们,也是积自个儿的阴德,岂不是好事。——你两个恩恩爱爱过光阴去,也应着佳人窈窕,才子风流的古话,再不提那二十两金子事。”说罢开门扬长而去。
银仙跟脚赶上:“马荣哥,日后认我这亲妹子吧,我真认你是亲哥哥哩。”
马荣望着银仙笑逐颜开的模样,面热肉颤,感慨万千。掉头便奔出了藏春阁。——忽又想到一事,回头见银仙仍呆呆立在夜凤里,泪不停滴。
“狄老爷明日说不定想见一见贾秀才,有几句话要问。叫他中午之前莫要走远。”
马荣走在街上,心里如打翻了酱醋盐辣罐,五味搅混,七情颠倒。摸摸襟袖,只十来个铜钱了。不禁自怨自艾一阵。——眼前正好有一家鸡毛店。见是贩夫走卒的宿夜处,便一头钻进。交纳了五个铜钱,挤到一个又臭又脏的铺位上。
左右一片烟臭汗酸。马荣脸脚也不洗,闷头躺下,夹在两个光身闲汉间。望着两边油腻污黑的皮肉,心里猛地想起银仙来。——这一宵原该是过得何等快活,何等舒爽。马荣禁不住又声声长叹,满腔酸涩,轮到他自叹命苦了。
第十八章
狄公闻报冯岱年偕女儿玉环已到,忙出红阁子迎接。
“如此夤夜,深扰冯相公父女,本官甚是不安。”
冯岱年揖道:“狄老爷这时叫我父女来,想必有急事,不可延宕。”
狄公亲自为他们斟茶。冯岱年心中如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只等狄公盘问。玉环的一对眼睛露出忧郁焦虑的神色。
“今日午后冯相公的两个干办叫小虾大蟹的在西岗头松林中吃一帮匪徒截劫。冯相公想来已知此事。”
冯岱年点头道:“卑职已闻报告。那是江对面的一伙山贼。顷前他们欲图劫我乐苑税银驿车,被大蟹打退,死了几个人。今日是雪恨复仇来的。还干连了马荣贤弟,险些出事。”
狄公笑道:“这事不足为奇。区区山林蟊贼,有何起解?冯相公手下干才济济,大可高枕而卧。”
(蟊:读‘毛’;蟊贼:一种害虫,比喻危害国家或人民的人。——华生工作室注)
冯岱年道:“狄老爷美誉了。不过日后还须谨慎,一怕再报复。”
狄公又笑:“只怕冯相公谨慎有余,守雌自退,反而成拙。”
“愿闻狄老爷高见。”冯岱年听出弦外有音。
狄公转脸却问玉环:“玉环小姐那夜老这红阁子可是穿花园而进。”
玉环点了点头:“正是。”
“噢,是穿中间甬道进来这露台的。”
玉环又点点头。忽见冯岱年眼色,忙改口道:“不,不是从露台进来的,是从这门进来的。”
冯岱年脸如死灰,苦笑一声。
狄公大笑道:“玉环小姐太年轻,究竟露馅了。——你从未进来过这红阁子,怎可能在这里杀死李琏?”
玉环一时还不明白,正想强辩。狄公收了笑容,正色道:“你们父女串演的一出好戏!几将我蒙死在鼓里。——玉环小姐,你穿花园来这红阁子,怎可能走这门进来?我头里问是穿中间甬道进来露台的,你又称是。其实这露台外只左右两边通花园甬道,中间却无。——可见玉环小姐欺诳本官,阴有所图。”
玉环情知中计,紫涨了面皮,两眼泪花闪动,还想说什么。冯岱年一声长叹低倒了头,再不抬起。
“玉环小姐编造的杀李琏事迹也不令人信服。一个男子欲非礼施暴,见女子手中有刀,焉会轻易不顾?再说你右手持刀,似也不会扎入李琏右侧脖颈。”
玉环终于“呜呜”抽泣起来。
冯岱年下跪道:“狄老爷,卑职一时糊涂,意图取巧。见老爷轻信了小女之言,便将错就错,掩盖真迹,瞒遮老爷。——卑职实无勇气将内里真情和盘托出。虽然李公子非我父女所杀,但我那日确实到过这红阁子,又移挪了尸身。这瓜田李下,再也洗刷不清。”
“不,冯相公父女既没杀李琏,何罪之有?——本官不妨明言,李琏是自杀身亡的。你移动了尸身,则更可证实他的自杀。——那夜冯相公来这里,原是想与李琏摊牌的。他与温文元两个暗中运动倒你,你既已觉察,便来找他,要他作出解释。不知本官猜的可对。”
冯岱年惊道:“诚如狄老爷所言。那日情由正是如此。只是卑职不明白为何李公子突然要自杀。”说罢仰起头来看着狄公。
狄公笑而不答,示意冯岱年再讲下去。
“有人报告我说,李、温两人意欲将一口装满库银的小皮箱偷偷藏匿我家中。再运动家奴出告,道我犯法,私盗公银。——一旦在我家中查出那皮箱,我百口莫辩。”
“你何不将这事禀告罗县令?本官来了,也可如实告我么。”
冯岱年尴尬道:“乐苑内规矩如此,内部纷争,从不邀外人来裁断。几十年来一贯是自己商兑解决。”
狄公怒道;“这还要官府作甚?如今李琏、秋月横死,为何你们不私自掩埋了死尸了事,却来缠我仲裁。”
冯岱年嗫嚅:“这个……这个卑职知罪。老爷允我将那日细节禀了:我那日来这里找李公子,一来问与温文元暗里勾接事,二来问撞船那夜侮辱小女事。在花园中偏巧又碰上温文元。温文元问我是不是来找李公子。我答是。他笑了笑说,快去找吧,便匆匆走了。——说来奇怪,这情景使我猛地想起二十年前我来找陶匡时,那夜也正是在红阁子后花园看见他的,陶匡时也正是那夜自杀。——内里蹊跷,一时也回无法探明。”
“当时我心里便感不祥。——等我进了位房间,李公子瘫倒在长椅上,已经死了。我顿觉温文元心存叵测,诱我跳陷井。如今我身陷杀人现场,能脱干系?再说温文元又亲见我来这里找李公子,告到官府.如何辩白?——二十年陶匡时死时,正是他扇风点火,诬我妒情杀人.今日新戏登台,粉墨依然梨园旧人。温文元会不会再次掀动轩然大波。——二十年前他尚不敢公开告官,今夜这情景我杀人嫌疑更大。倘若温文元已知李公子被杀.我又正在红阁子现场,他会会不会立即引店主或官府中人来捉拿。”
“想到此,我不禁毛骨悚然,心惊胆战。也是情急生智,我猛地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凶手杀陶匡时的手段,决意如法炮制,移尸于卧房,伪装自杀形状,以避人言追究,再落冤枉不白下场。也杜塞了温文元讼口。万一公堂对质,他也难脱干系,更多一层纠葛。——以后之事,卑职已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