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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凌章又是一怔。
这时阮春临进来,邱若蘅和顾沁文扶着她,还未走到床前便已泣不成声,她扑在顾锦书身上,摇着他哭道:“锦书,你睁眼看看,太奶奶来了!这是怎么回事,出去时还是好好的,有说有笑,才一转眼的工夫,怎么就不行了?”
顾锦书任她如何捶打,毫无回应,漂亮的脸上已经显出死亡之兆,阮春临心口骤紧,双眼有些翻白,方实昭忙为她扎了两针,阮春临缓过劲来,抓住他道:“方大夫,你行行好,之前芷蕙伤得那么重你也医得好,你一定能救活锦书的,是不是?”
方实昭道:“老夫人,那是皇上赐给锦书的百海丸,只有一颗,连我也是没有的。”
顾凌章听他并未透露自己也有,不由攥紧手中药丸,忽然听见门口有动静,回头看去,只见邱芷蕙倚在门框上,脸上蒙一层面纱,眼里盈起水雾。
“你不进去?”顾凌章问。
她摇摇头,淡然道:“我不会同他道别的。他答应过我要回来,如果做不到,也没关系,就当他是比我先走一步,我很快就去找他。”
顾凌章去到床前,所有的人要么恸哭,要么垂泪。他看着锦书,由始自终锦书的人缘都是这么好,无论好歹,无论生死,从来也不缺关怀,时刻有这么多人,为他牵肠挂肚。
顾凌章屏住呼吸,弯腰捏开他牙关,把药丸塞进去,既然他一生幸运,那就让他永远幸运下去吧。
方实昭看见他的动作,脸上写满讶然,但只是一瞬间,很快他便轻轻叹一口气,去倒了碗水来。
阮春临等人无暇追究这一颗凭空出现的药丸,她们在突如其来的新的希望面前紧张等待着,只有邱若蘅目光从顾锦书身上移开,讶异地落在了顾凌章脸上。
顾凌章微微侧过脸看她一眼,把她的手牵住。
他的手心微热微湿,两人一起静等片刻,顾锦书突然咳嗽一声,接着开始呕吐,酒液和小块的血痰都呕了出来,他眼睛睁开一点,虚弱轻喊了声:“芷、芷蕙……”
邱芷蕙不知何时从门边来到床前,她低□道:“是我。”低头时一滴眼泪打在顾锦书手背上,他好像感觉到了,笑一下,又软软昏过去。
方实昭道:“放心吧,醒过一次就表示没事了。”
他看向顾凌章,还未开口,顾凌章先说:“我想和若蘅单独待一会儿。”
方实昭想了一瞬,点点头。
顾凌章牵着邱若蘅的手走在曲桥汀步上。梅雨天就快来了。每年的五月,扬州总是笼在一片雾中,到了夜里,所有人睡去后,那些千姿百态的灯笼陪伴着大大小小所有的桥。顾宅也不例外,前些天顾锦书放在方池上的莲花灯还浮荡在水光中央,顾凌章弯腰拾起驳岸边上的一盏,用灯笼把它点着,再放了回去,推向池心。
这孤零零的一盏灯,带着跃动的烛光回到那些安静的灯群中,看起来仿佛只有它是活着的。假山下面有一块突出的置石,十分平坦,形如椅凳,刚好够坐两个人。顾凌章牵邱若蘅坐下,把灯笼挂在身边那棵虬曲的矮松上,问邱若蘅:“起风了,凉吗?”
她摇摇头,顾凌章便拉她靠在自己怀里,邱若蘅惴惴不安道:“相公有话要对我说?”
“是啊。”他说,“我有两件很重要的事,第一件,朱冠亭之所以毒害我们的原因,与锦书正月十五那天在梅花谷救的陌生人有关。”
他从这件事说起,三言两语说完,又道:“宁王谋反之心昭然若揭,他恐怕不会轻易放过顾家,接下来会有一段非常危险的日子,你要处处小心,好好照顾大家。”
邱若蘅听得从他怀里挣起来,盯着他道:“相公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要去哪里?”
顾凌章微微笑了,抬起拇指轻抚过她眼角胎记,柔声道:“我哪里也不去。”
邱若蘅半信半疑,问:“那,第二件事呢?”
他却不说话了,侧着头凝视了她许久,许久。
“若蘅,我听说人来到世上,十世轮回,才会幸福一次。小时候大夫说我活不过二十,此后我便再没有奢望过什么幸福,更没想到多出来的两年得你相伴,让我感觉到生而为人的幸运,尝到了爱与被爱的快乐。老天真的待我不薄,我很满足,此生无憾。”
邱若蘅无所适从,顾凌章怎么突然间对她说这些,她睁大眼睛,意识到什么,身体一颤。
“难道相公……也中毒了?”
她急道:“你赶紧回房,我们和方大夫一起想办法!”
邱若蘅要站起来,顾凌章伸臂把她抱住,把脸压在自己怀里:“别慌,若蘅,听话,一个时辰不剩多少了,我现在只想和你在一起,两个人,安安静静说会话。”
邱若蘅呆若木鸡,突然失声痛哭,她不敢置信,突如其来的绝望几乎把她击溃,昨夜此刻,夫妻二人还是那么甜蜜,山盟海誓、憧憬未来,今天就要生死永隔。上天怎能如此残忍?
顾凌章收紧双臂,邱若蘅死死抓着他肩上的衣服,拧得变形,在他怀里流泪哭喊,语不成调,顾凌章喉咙一紧,眼睛也有些湿了,涩声道:“别哭了,我很高兴还有人会为我伤心难过,可是,这个人哭,我舍不得。”
他的声音停在耳边,忽远忽近,带着湿热的温度。他说十世轮回,才会幸福一次,他说舍不得她流眼泪。他说:“若蘅,这一家人,从现在起,我都托付给你了,你要坚强,来生我定去寻你,我们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邱若蘅将每一个字都刻在了心上,一笔一划,刀斧凿琢,血肉模糊。她想擦干眼泪,可是怎么也擦不完。
最终她只能隔着一层淡淡的水光,记住他的样子,那一夜,什么都隔了这层水光,天地,云月,还有那盏孤独的莲花灯。
灯笼被风吹灭,邱若蘅从顾凌章的怀里抬起头,看着他。等了许久,他的面容在黑暗中渐渐浮出,像睡着了一样宁谧。邱若蘅抬手帮他把鬓边被吹乱的发丝理好,她一动,他搂住她肩膀的手便滑落下来,静静的垂在身侧。她擦去他嘴角的血渍,理顺了他的鬓发,托起他手臂绕住自己,靠回他胸前,泪水再一次模糊双眼。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同年六月,密报渐频,宁王朱宸濠被迫仓促起事,集十万大军战舰数千艘,取道鄱阳湖,围攻安庆,自称皇帝,欲往南京即位。不想遇到知府张文锦与都指挥杨锐的殊死抗击,久攻不破,只能屯兵城下。
汀赣巡抚都御史王守仁闻讯,从丰城急赴吉安,会同知府伍文定等各州县官员派兵会合,并临时征招乡民编入军中,共抗叛乱。
眼前一派忙碌紧凑景象,前来投军的面孔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王守仁身边一名亲兵因为识字,被抓来登记人名,他搓了搓手上泥垢,拿起毛笔,问一个写一个,颇有架势。起先他还端详一番,后来新鲜感过去,人变得络绎不绝,便头也不抬,只管记录。“姓氏籍贯?”是他重复得最多、也是唯一的一句话。
“顾锦书,扬州人氏。”来人声音谦逊健朗,略带鼻音,听着十分舒服,小兵不禁投去一瞥,只见他与自己年纪相仿,眉目俊美,身形修长,衣饰虽然简单,料子却十分考究,当下“咦”了一声,记录下来,心忖道:“长得这副好样貌,家里想必也不穷,做什么跑来从军?”
十几天下来,营中军民募集近十万人,数量上完全可与宁王对抗。众官员将领喜出望外,迫不及待要去安庆解围,唯王守仁头脑清醒,意识到双方实力仍有不小的差距,叛军多为江湖上的强盗流寇,是玩命之徒,自己手上这支队伍当中却有不少平民百姓;另外宁王船坚炮利,全副武装,有大量火铳,自己这支军队,武器匮乏,即便解决了武器问题,乡兵们也不见得能得心应手地运用,此外他们虽不缺快船大船,却大都是仪仗、运盐及打渔之用,双方如果交战,局面势必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不能去安庆。”王守仁结束沉思,朗声道,“朱宸濠集结全部兵力围攻安庆,现在南昌除了宜春王朱拱樤,再无旁人留守,这是大好机会,我们应领兵攻打南昌!我就不信后院老巢起火,朱宸濠会不来救!”
大军逼临南昌,朱拱樤没想到王守仁不按理出牌,慌了手脚,命城门上的将士往下放箭投石,并将装有火油的瓦罐点燃掷进人群,冲在最前面的士兵因此受阻,突然有个身影越众而出,一个腾跃落在扛梯子的梯队前,口中喊道:“我来开路!你们跟在我身后。”
他周围几人看得分明,那是个英朗青年,举手投足间一股粗衣藤甲挡不住的气势,他拖枪在手,格挑劈甩,把箭矢和飞石一一挡开,喝道:“走!”
众军士惊诧不已,大开眼界,青年在前面舞枪成罩,护送第一支梯队来到城门下,帮他们搭起梯子,一切似乎只在眨眼之间就已完成。
梯子刚搭好,他纵身跃上,并不像常人那样一格一格攀登,只足尖一蹬,几下就飞快达顶。到顶后顺手解下腰间系的一捆百尺长绳,抖开,这绳子在他手中像被赋予了生命,他结一个套,捆一个人,神速地把了望口后面的士兵放倒一大片,绳子用完,底下攻城的先头部队也爬了上来。这些人爬上来后第一个下意识动作就是要挥刀大战,不曾想却看见今生难得一见的奇景:几十个将士捆得跟粽子一样串在一起,有的躺着有的跪着,还有的折成个直角挂在炮台上,弄得先锋军们无所适从,不知道究竟该上去一刀结果了合适,还是继续前进去找有战斗力的人对打合适。
其中有人还得闲感叹:“这,这不是在做梦吧?”
南昌一战,从开始到结束仅耗去大半日,势如雷霆,王守仁擒宜春王朱拱樤和内官万锐等朱宸濠的亲信数十人,府内妃嫔皆自尽身亡。
消息传往安庆,朱宸濠大怒,回师解救,四天后与王守仁两军会于黄家渡。王守仁与伍文定佯装败退,诱敌深入后南北夹击,杀敌数万,大败朱宸濠两次。
朱宸濠被迫退守樵舍,将战舰相连,形如方阵。万安知县王冕向王守仁献计,以小舟载柴薪,点火乘风冲入方阵,王守仁来到江上视察一番,觉得可行,于是传令下去。小船数十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