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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班头拿起一掂,分量比想象中沉得多,顿时笑道:“不敢当,那是因为公子给的这个戏本,写得着实好!”
白胖子道:“可要多演几场,最好全扬州的人都看过。”
余班头道:“那是自然。”他又鞠了一躬,道:“不打扰二位了,二位慢慢欣赏。”
余班头身影消失在屏风后,随着门合上的声音,白胖子擦了擦湿润的眼窝,道:“其实,若非贤弟把刘荷秀的戏写得太感人,我想全天下的男人都会暗自同意那个贾家少爷改娶貌美如花的刘兰芷,只能说,贤弟你这支笔真厉害,这下二少爷可要当回过街老鼠了。”
顾凌章一手支颐,好整以暇,微笑道:“只是一出戏罢了。”
朱冠亭也笑嘻嘻附和:“是啊,一出戏而已,散场了就忘了,不必当真,哈哈。”
顾沁文被顾锦书往回拖时,戏正演到□,刘父在贫病交加中死去,刘兰芷抗争不过,被强娶进贾家,刘荷秀心灰意冷,打算出家为尼,路遇一个去参加科考的试子……但听戏台下各种情绪混杂交替,顾锦书终于把顾沁文安抚下来,二人走进屋子,只见阮春临半靠着倒在桌旁,竟是被气晕过去,只有出的气,没有多少进的气了。
顾锦书和顾沁文差点没吓死,赶紧一边把阮春临往家弄,一边去惠济斋请相熟的孔良大夫,孔良号过脉,叹着气道:“老夫人身体虽然硬朗,却怎么也是八十多的人了,尽量别让她受这么大刺激。”
顾沁文愧疚地低下头,顾锦书摸摸她后脑勺,柔声道:“不怪文妹。”
顾沁文得知阮春临没有大碍后慢慢回过劲来,恨得牙痒痒道:“永!春!班!”
“也不怪余班头。”顾锦书拍拍她肩膀,“算啦。”
“怎么能算了!”
“他只是演他的戏而已。”
“他乱演!他演得根本就不对!事情不是这样的!”
“文妹,”顾锦书笑眯眯,“谁规定了一定要演事实啊?”
“可是——”
“戏这个东西,大家喜欢看就行了,管它演什么呢,对吧?如果你去纠正,反而惹人怀疑,倒显得理亏了。”
这倒是,顾沁文又气又憋,难道就没法子整治这个永春班?对了,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啊!她也找人写个本子,再找个戏班,跟永春班对着演!本子写什么呢?哼,就写邱芷蕙那个趾高气昂的小狐狸精,写她心术不正,跟姐姐抢男人!
没几天,顾锦书始乱终弃的流言传遍了大街小巷,平时被二公子抢尽风头的扬州酸文人写诗声讨他,填词影射他,青楼楚馆里的妓女们编曲唱他,虽不至于人人喊打,可声望跟之前相比确实是一落千丈。
对此,顾锦书全不在意,逢人还是朗朗地笑,看到洗衣妇的衣服被河水冲走,仍然会踏水捞回来放在盆中。
也有清楚他为人的,劝他去找永春班讨公道,他笑道:“余班头也没有做错什么,区区小事,何必呢。”
“哎,二公子你人这么好,我就不明白怎么有那么多人瞎了眼,平白相信一出戏!”
“呵呵。”
顾锦书把飞上屋顶的母鸡抓下来还给村妇,掸掸衣服告辞转身,突然看见不远处的柳树下,邱若蘅挎着一只篮子,定定望着他。
见他发现自己,邱若蘅尴尬地对他点头致意。
顾锦书一愣,然后灿烂地笑了,扬手喊道:“大小姐!早!”
“别叫我大小姐了,我已经不是什么大小姐。”邱若蘅低着头轻声道。
“怎么会呢,你明明就是大家闺秀呀!”顾锦书认真地道。
傻瓜。邱若蘅微笑,叹息,明知他说这话是要自己开怀,却忍不住愈加怅然。
“那你为什么直呼妹妹名字呢?难道她就不是大家闺秀?”她一本正经质问。
“……”顾锦书压根就没注意到这其中的差别,所以无言以对地傻了眼。“对啊,我怎么没发现……可是,若是叫大小姐你若、叫大小姐你名字,实在怪极了!”
邱若蘅摇摇头,换了个话题道:“那出戏,我听说了,他们真过分。”
顾锦书挠头,笑道:“不会啊,我觉得还满好看的。”
邱若蘅讶异地看向他,许久低声问:“你真的一点也不介意吗?”
“不介意!我还想知道是谁写的戏本呢,把大小姐你和芷蕙写得很像呀!”
他这样一个难得的磊落之人,心里没有半点污秽,那些故意丑化他的人,在他面前竟是如此可笑可鄙。邱若蘅痴痴看了他一眼,失笑。
他在她心中,原是可爱的,现在,更是可爱又可敬,只是,自己第一眼给了他,他的第一眼,却是给了芷蕙。
邱若蘅掩上房门,在绣架边坐下,定礼都退回去了,以后真的得靠自己重振绣庄了,一步登天的期望落空,人反倒踏实起来。
她收敛心神,开始绣屏风上的竹子,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圭如璧。她微微一笑,忽然想起梅花谷中吹笛的守墓人,想起他的无名诗。恍惚终老去,忧伤度休歇,今夜月懂人,思君微如缺……为什么,造化要如此弄人,除了锦书,他当是邱若蘅所遇为数不多的、让人心生倾慕的男子,只是这两人,都与她命中无缘。邱若蘅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收了针离开绣架,来到书桌旁坐下,取出那张纸,对着它出了会神,拿起笔,在那首诗的空隙中,写了八句批注。
跹蝶应有情,何以花无情。
落花应有情,何以水无情。
流水应多情,安能动山岗?
青山谓无情,脉脉葬仃伶。
、第六章
第六章
傍晚的时候下起了小雨,顾凌章便以此为借口,婉拒了朱冠亭同去扬花尘的邀约。
丫头银秀接过微湿的氅衣,道:“大少爷,老夫人让你一回来,就去祠堂说话。”
顾凌章有些诧异:“祠堂?”
“嗯。”
顾凌章淡淡一笑,阮春临一向不准他进祠堂,今天首度破例,是不是意味着他的目的达到了?
他说:“知道了。”
祠堂,自从六岁被接进顾家后,顾凌章还是第一次踏足这个地方。
照壁后面一个四四方方的池塘,里面种荷花荷叶,意喻“合家团圆”,池塘上架一道平桥,桥上雕刻蝙蝠纹样,谓之“平安有福”,池塘那头是一片空地,两边栽种四季常青的竹子,摆放松柏盆栽,视线尽头一间大屋,阮春临站在门口等他。
顾凌章一边四下打量,一边踏着平桥走过去。
“你们都下去。”
摈退其他人,阮春临直直望向顾凌章。顾凌章笑了笑:“听说老夫人病了,好些没有?”
“托你的福。”阮春临冷冷道,“一时还死不了。”
“那我就放心了,话说老夫人找我,哪儿不行,怎么选了这么个好地方?”
阮春临道:“我有求于你。”
顾凌章故作讶异:“哦?洗耳以聆。”
两个人也不坐下,也不进屋,甚至不打伞,就这样站在门口任小雨淋着。阮春临雪白的发丝上挂着许多亮晶晶的水光,顾凌章饶有兴味地看着她除了威严之外的另一面。
这个曾经让他惧怕和不知所措的女人,终究还是有老了的一天,现在,她居然还有求于他。
“直说了吧,顾邱两家婚约的事,现在大半个扬州的人都知道了,为了顾家的名声,这亲,不得不结。”
顾凌章淡淡道:“所以?”
阮春临看他一眼,硬梆梆地道:“锦书不肯,只有你了。”
顾凌章失笑,阮春临不等他开口,又道:“我知道,你有什么条件,提出来便是。”
顾凌章不答她,兀自跨进屋内,阮春临没有阻拦,他看着那十多个牌位,很轻易地就找到了顾震寒。
挨着他的,是发妻顾孙氏,扬州知州孙贤礼的女儿,孙瑶瑛。
顾凌章收回目光,转身道:“老夫人约我在这里谈条件,又怎么可能不知道我要什么。”
阮春临开口:“我在等你说。”
顾凌章便一字一句的道:“我要这祠堂中,供奉我母亲的木主。”
阮春临陷入了沉默,顾凌章耐心地等着,许久,她抬眼问道:“如果我答应,你就会替锦书去娶邱家的大女儿么?”
顾凌章道:“有何不可。”
阮春临深深吸了口气:“好!不过,我也有一个条件,你先别急,听我说完,你不要以为我老糊涂了什么都不知道,你敢发誓,说那个戏本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么?”
顾凌章微笑:“我也没打算瞒,你可以开你的条件了。”
阮春临长叹一声:“冯小屏可以入祠堂,入宗谱,但必须在我过身以后!人死如灯灭,我就再也管不了了,顾凌章,如果你不答应,那之前的话就当我没说!我自有另外的办法来解决此事!”
顾凌章想了想,不自觉眯起眼睛,这回轮到阮春临耐心地等。
四周突然安静,能听见细密的雨丝轻轻落下,簌簌,簌簌。顾凌章唇角一扬,轻笑道:“那就一言为定了,只是口说无凭,老夫人,还要烦请你给我立个字据才好。”
下了一夜的雨停了,暖儿打开门,发现门外面窄巷停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马队,顾家的管事顾齐宣和媒人马子梅一左一右,顾齐宣笑道:“请为通传,顾府管家,求见邱老爷。”
邱家片瓦之地,邱澍在屋里已经听见,忙把两人让进来看座,暖儿沏上茶,只听顾齐宣笑盈盈地道:“邱老爷,我此番是来送彩礼的。”
邱澍满面惶惑不解,不知道该说什么,顾齐宣道:“上一次邱老爷退回的彩礼,因为时间关系,确是准备得不够周全,怪我们疏忽了,所以这回老夫人和大少爷特地嘱咐,除了先前的十六箱外,再加十六箱,这是单子,请您过目。”
邱澍听得满脑袋浆糊,用手一挡,道:“等一下!顾管事,你在说什么?什么彩礼?难道二少爷又改了主意要成亲?这次要娶若蘅还是芷蕙?”
顾齐宣失笑道:“不是二少爷,是大少爷,老夫人说,大小姐既是长女,长幼有序,按照婚约理应嫁给我们大少爷才对,邱老爷可是觉得有哪儿不妥?”
邱澍张大个嘴,半晌不能言语。顾齐宣便耐心地道:“邱老爷如有异议,我们可以慢慢商量。”
“不、不是……敢问大少爷他,难道至今尚未婚娶?”
“喔,邱老爷放心,大少爷并无妻室,令嫒过门乃是正房之位。”
这怎么可能?邱澍一脸不信,迟疑小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