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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做势拉下脸,“你胆子不小!这样急,摔着了怎么办?”
她腾地红了脸,怯怯绞着手指嗫嚅,“我错了,舅舅息怒。”说着又觑他,“我年轻,手脚也麻利,绝不能摔着的……再说不是有你在么!”
容与挑起了一道眉,“也是,横竖有我在,你摔折了胳膊腿,我打发人赶牛车送你回去。”
这是什么舅舅!布暖大大的不满,他就这么对待外甥女的?姑娘家四仰八叉躺在装柴火的板车上好看相么?她怨怼的瞪他,“舅舅,我是你嫡亲的外甥女!”
容与忍笑道,“你还敢瞪我?胆儿肥!”
她垂下眼,鼓着腮帮子,有些不情不愿,“我又错了,舅舅只管骂我吧!”
逗也逗得差不多了,再不适可而止,她恐怕更怵他。他清了清嗓子转身,“罢了,跟紧些,人多别走散了!”
布暖欢快撵上去,她知道他不是真的生气,脸上威严,眼里却有笑意弥漫,吓唬人么,断乎差了一程子。
她随他在人流中穿梭,长安的端午真热闹,商贩云集,做各式买卖的都有。官道两边设了数不清的彩楼和吃食摊子,蒸菰、九子粽、百索粽、杂莼剖膳、还有卖鹅鲜、下汤板艾叶馄饨的,热热闹闹,堪比东西两市。
她在首饰摊前流连,既怕被容与落下,脚下又挪不动步子,真真进退两难。
那边容与走了几步不见她跟上来,回头看了眼,见她伸着脖子在几支银笄里挑拣,左右手各拿了一支,笑着问他哪支好看。
容与犯了难,他对首饰没什么研究,细看看,都是陈银做的,质地不怎么好,一根簪头上铸了个花开富贵,另一根是凤穿牡丹样式。许是时间较久了,银子纹理凹陷的地方有些发黑,他皱了皱眉,“别在这里挑,回头我领你到琼瑰去,那里的头面才是长安最好的。”
布暖有些不舍,她并不缺妆奁,母亲自打她束发起便岁岁给她添置,长久下来镜盒里早已装不下了。诸事讲究缘分,买首饰也一样。她一眼就相上这里的东西,素银,没有珠宝镶嵌,虽然廉价,却很纯粹。
“我不要琼瑰的。”她固执的捏着银簪细细的发针,低头翻来覆去的看,“这个就已经很好了。”
那铺子老板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面孔涂得煞白,眼角的褶子里都积满了铅粉。扬个笑脸,迎着日头,恍惚看得见她脸上的粉簌簌往下掉。
“郎君忒爱说笑,万万别拿咱们野店同琼瑰比较。琼瑰有琼瑰的贵重,咱们不谈值多少,图的就是个趣儿。银子首饰戴着玩,不像顶个宝贝要时刻计较。市价便宜,便是丢了也不心疼。”老板娘飞眼瞥布暖,又调过视线打量容与衣着,笑道,“千金难买心头爱,瞧娘子喜欢的!郎君疼爱夫人,敕授时华贵打扮固然要紧,但奴这钗环放在平日里挽发,最是方便趁手的。”
那老板娘误把他们当夫妻,布暖乍听之下唬了一跳,想驳斥她,刚要开口,却见容与从袖袋里摸了大钱扔过去,面上尚且平淡,声气到底不大好,“你说的有理,两支都要了,当买个玩意儿也使得。只是你一个做买卖的,眼力竟这样差!”
那老板娘怔忡着,“莫非二位不是……哎呀,奴真是眼拙,乱点鸳鸯叫郎君笑话了,郎君不要和奴计较才好。”边说边把大钱收起来,在盒子里捏出两个花帛来递给布暖,赔笑道,“娘子别恼我,我这人素来心直口快,是瞧着郎君好相貌,你俩个在一处这样般配……我不着调,这人胜是奴赠娘子的,算给娘子赔罪的吧!”
布暖温颜微笑,道了谢后看容与,他侧过身去,眉心拧成了“川”字。虽不言语,面上仍旧不悦,大概还是责怪老板娘出言冒犯。见她挨过去,便不再停留,边踱边抬头看天,缓声道,“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前面是个渡口,地势高些,咱们上那儿瞧去。”
布暖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乌泱泱人头攒动,透过交错的身影,依稀有成排的杨花在枝头摇曳。
她的手指在新买的簪子上抚摩,仔细掖进荷包里,心满意足的跟在他身后。
他下意识回身望,她折了根菖蒲在手里,边走边晃悠,眉眼舒展,神态餍足。他微勾了勾唇,心道真是个容易满足的孩子,两支再普通不过的银簪就能叫她高兴。
他在朝为官,见多了野心勃勃的女人,她们永远在争,永远不足意儿,便是把金山银山堆在她跟前,她还稀图着产矿的那块地。男人在他们眼里是登高的工具,有用时攀附着,无用时一脚踢开,重梳婵鬓,另聘高官之主,简直已成世风。像布暖这样的,日后蓝笙若真能娶她,大概这辈子便能安逸了……
人实在是太多,渭水两岸几乎堵得水泄不通,满地的艾草柳叶花瓣都给踩成了泥,污糟杂乱得看不出本来颜色。她和他隔了几个身位,一群乡民奔跑过去,小小的身子给冲撞得趔趔趄趄。
他着急起来,未及细想便探手去拉她腕子,紧紧扣住她带到自己身侧。
她惶然抬起脸,眼睛里水光潋滟,纯净得像初晴的天空。他泰然自若,也没考虑别的,顺势往她指尖滑,把她的左手包在掌心里,才觉松了口气。
“这些田舍汉鲁莽,见着了避让开些。”他说,拉着她在人群中穿梭。
她低低应了声,两颊滚烫,脑子里纷纷扰扰搅作一团,俨然要病了一般。只觉得那欢喜像热水沸腾,霎时泛滥着没过了头顶。举步维艰,却不焦躁,唯见天地宽广。看不看竞渡不重要,就这么走着,余愿足矣。
第二十四章 携手
端午时节的长安很热,指缝中渐渐汗湿,她有些羞愧,轻轻抽了抽。他察觉到了,松开手停下来看她,揣度她是不是忌讳着男女授受不清,方不愿和他牵手而行。
他失笑,在他眼里规矩向来是头一宗,这趟情急之下竟是不管不顾了,的确是造次。正待要说话,远远一帮锦衣绫罗打扮的人迎头上来,手里提着斟壶酒杯,闹哄哄团团将他们围住,嘴里笑道,“上将军,好久不见了,别来无恙么?”
容与细辩了辩,原来是几个州县进京上节供的少尹和别驾,另有太仆卿蒋干和两三个门下省的黄门侍郎。
官位都不甚高,他若是像辅国大将军李广骥那样目空一切,完全可以对他们置之不理。可惜沈将军宅厚、沈将军不端架子、沈将军是有口皆碑的翩翩儒将,更因为沈将军懂得韬光养晦,广积人脉。
他抱拳相见,脸孔因盛放的笑容熠熠生辉,“诸位今日聚得齐全,可是同沈某见外?这样好事怎么不差人通报,也叫我搭上一脚,众人同乐才有趣。”
“相请怎及偶遇!原是要下帖子请上将军的,只是我最清楚,二圣要往骊山驻跸,您节下忒忙,咱们要再不识趣儿起哄,扰了上将军清净,岂不罪该万死了么!。”葛肃向来擅长打圆场,黄门侍郎是宦官官职,舌尖上的功夫练得炉火纯青。打量容与头上艾草,又把视线调到布暖身上,忍笑调侃道,“端午可是个好节气,上将军大婚在即,平日公务忙,腾不出空来。今日休沐,多陪同新妇子,岂不比和我们这些禄蠹厮混强得多!”
一旁的京兆少尹接口鼓动众人,“难怪先头看见携手而行呢,快快来给嫂夫人见礼!”
布暖怔怔立着,有些哭笑不得。这些人真是有意思,在朝为官的竟同先前那个摊子老板娘一样见识。大约舅舅从不与女眷同行吧,他们偶然碰见就大大的哗然,当真叫人乏力。
容与状似无意将她挡在身后,只道,“诸位弄错了,这是沈某的外甥女。要见新妇,待他日沈某成婚,诸位赏脸光临寒舍,自然得见。”
这伙人颇失望,摇头道,“原来是表小姐,卑职们唐突了,得罪之处还请海涵。”
“无心之失,想来上将军和表小姐不会怪罪。”一个胖头大耳留着胡子的上州别驾笑着拱手道,“今年淮南道的节供到了京师,给将军阁老们的意思也发了车,算算时候这会儿应该是到了大都督府了。新上任的郡守懂得人情世故,为贺上将军荣升,广陵郡的江心镜特供了五面,面面拿红绸包着,下官见过,竟是不比御供逊色。”
这是历年的惯例,地方官员在朝中找依傍,每到端午重阳年关,少不得三品以上京官面前分利市,给孝敬。他前年回京驻守,各道敬献的梯己里绫罗绸缎不算,单是现钱就有五万贯之多。到了如今,听见什么“意思”,连眉毛都不会抬一下了。
他谦道,“每每叫李郡守破费,沈某心上过意不去。等谭别驾回道里,万万请事先知会沈某一声,沈某定要置办些薄礼回敬。”
那广陵别驾连连摆手,“上将军盛情断不敢当。”
边上蒋干不耐烦听他们官场周旋,嚷道,“好好的过节,提这些做什么!早就听说上将军弓马娴熟,咱们在前头棚子里备了小角弓,请上将军赏脸射黍。”
一群人自发让出道,容与忙推脱道,“今日不便,带着孩子出来瞧竞渡的,耽搁了时候怕她不乐意。”
布暖听他拿自己做借口,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偷偷觑他,老神在在,脸上写满了真挚和装出来的无奈,还真是没有半点破绽。
她正茫然,猛见他丢来个眼色,她立刻会意,敢情他不愿意和这些人胡混,要叫她造个幌子出来。
“对不住诸位,舅舅今日是带我出来看蓝将军夺锦标的。”布暖咧嘴笑笑,“我怕时候晚了错过好场子,各位要约请家舅且等下回吧!”说着扮出了无赖样去拉他胳膊,“舅舅,竞渡要开始了!”
容与带着歉意冲众人笑,“没法子,孩子宠坏了,竟是个不懂规矩的,只好改日再来赔罪了。”
郎君们脸上讪讪的,治军严明的镇军大将军对付不了一个丫头。还是老祖宗有见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这种集两者于一身的物种,可不是世间顶顶难伺候的么!
“既这么,上将军请便,咱们喝酒闲话有的是时候,不能白错过了今天的重头戏。”葛肃抚了抚光洁的下颚,“我买定州夺魁,下了十吊钱的血本,倘或赢,便是一赔八的份子,要紧要紧!”
容与心道还是太监体人意儿,给个台阶让他下,忙拱手同一干人等道别,复领着布暖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