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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东西都摆后了,汤伯道一声“公子请慢用”,便叫了亦珍一道退出凉亭。
瘦弱的谢公子看了看自己眼前阴阳碟儿里的一样盐金橘,一样甘草橄榄,不由得格外多看了亦珍一眼。
他前些时候贪凉,夜间吩咐丫头将薄丝棉锦被换成了夏日里才用的金丝锦被,哪料夜里便着了寒凉,次日一早就发了热。气得祖母将那晚他屋里值夜的丫鬟婆子统统打了板子,送到乡下庄子上去,另调了仔细谨慎的大丫鬟同婆子照料他的起居。又延了县里最好的大夫来,服了数帖药,这才好了些,只是咳嗽未止。
老大夫叮嘱他,口中无味,可以吃一枚甘草橄榄,盐金橘亦可,皆有清肺利咽生津之功,止咳化痰健胃之效。是以家中总备着甘草橄榄与盐金橘,供他随时取食。
适才霍公子提出今日由他做东,请几位同窗吃酸梅汤,他自是不提自己这些日子应少食甜腻之物,不料这茶摊的小娘子竟如此乖觉,只听霍家的小厮说他风寒才好,便另配了甘草橄榄同盐金橘与他。
这边谢公子多看了亦珍一眼,那边厢查公子便停下手中频频摇动的折扇,往亭外在茶摊里忙着给过路的行商盛酸梅汤的亦珍身上望去。
只见她不过十二、三岁年纪,梳丱发,穿水绿色素紬窄袖褙子,身量还未长开,面目生得十分普通,站在正午的太阳底下,阳光自顶而踵,将伊拢在其中,似在她周身裹了一层金边儿一般。
有那行商,身后跟着脚夫,急匆匆赶路,走得又累又渴,来到茶摊前头,掼下十数枚铜钱,高声吆喝:“来一碗酸梅汤,并几碗凉茶。”
她便清脆地应一声:“哎,这就好。”
然后手脚麻利地为汤老伯递碗送盏。
那行商接过茶碗,也不坐,只管站在茶摊前,当街鲸吞海饮,“咕嘟咕嘟”将整碗沁凉的酸梅汤喝下肚去,然后一抹嘴,叹一声:“舒服啊!”
只把查公子看得目瞪口呆。
那行商待脚夫吃罢凉茶,一声吆喝,便又大步流星赶路去了。
谢公子笑着对瞠目结舌的查公子道:“他们自有他们的快意,我们自有我们的逍遥。”
查公子拿扇子一拍掌心,“谢贤弟说得是。”
霍公子一边吃酸梅汤,一旁小厮秋河替他将榧实剥出来,放在帕子上。
“五月十五,西林禅寺的月望诗会,诸位可打算去?”谢公子喝一口温凉的酸梅汤,拈起一颗盐金橘来,咬了一口含在嘴里,问在座的三人。
霍公子颌首,“自是要去的,我已经收到诗会的帖子。”
方公子懒洋洋摇了摇折扇,“做诗,我是不如诸位的。”
谁要跑到一群老和尚鼻子底下吟诗作赋?方公子腹诽,他倒宁愿走马看花,章台赏月。
“方贤弟,同我们一道去嘛,人多热闹。松江府的才子到时都会到场,”查公子当空拱一拱手,“听说督学大人亦会出席,正是我等表现一番的机会。”
谢公子闻言,蹙眉轻叹:“不知祖母肯不肯让我出门。”
众人不由得一阵默然。
谢公子是谢家三代独孙,兼之谢老爷前几年因病瘫在床上,谢夫人为此愁肠百结一病不起,不多时便撒手人寰,整个谢家倒要靠老夫人一手支撑,主持中馈。因此谢老夫人视唯一的孙子为命根一般,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惟恐一个不留神,宝贝孙子会出了差池。除开到庆云山庄师从东海翁学字,谢老夫人几乎完全将他拘在家中,极少允他外出的。
方公子见谢公子情绪低落,“啪”一声合拢折扇,在手心轻轻一拍,一反稍早懒散模样,“停云想去?”
谢公子点点头,一年一度由西林禅寺法王扁主持发起的月望诗会,乃是松江府文人举子以诗会友的盛会,甚至有学子从江浙远道而来,只为一睹诗会的盛况。
他作为松江府本地秀才,自然希望能躬逢其盛。
方公子粲然一笑,“既然停云想去,也不是没有法子的。”
他本就生得唇红齿白,这样一笑,简直灿若星辰,亭中诸人一时竟看得呆了,好半晌查公子才出声问:“稚桐有何法子?”
方稚桐以扇点唇,卖关子,“山人自有妙计。”
听得查公子抓了两颗长生果掷了过去,“吁!”
四人在半闲亭内笑闹片刻,吃罢酸梅汤,身上汗意略收,便一道出了凉亭,相互作揖道别。
亦珍手脚利落地步入亭内,收拾茶碗果盘,水绿色的身影仿佛一抹清净的凉风,不疾不徐,教人心旷神怡。
查公子在亭外同霍公子谢公子道别,带着小厮与方稚桐并肩前行,玩笑道:“这茶摊中的小娘子,手艺倒比你家里的大丫鬟强,只可惜姿色略逊几分,否则放在屋里,也不失为美事一桩。”
方稚桐听他此语,不由得回首,瞥了一眼正从亭中端着茶盘出来的亦珍。
大抵他们离凉亭不远,查公子的嗓门又响,说的话悉数被小娘子听了去的缘故,伊瞪圆了眼睛,鼓着腮帮子,一副怒从中来的模样。
方稚桐是个皮厚的,索性迎上那小娘子的目光,岂料伊却倏忽垂下眼帘,自去做事了。
方稚桐的眼神蓦然落空,一时十分错愕。
就如同他看见一扇明窗,才想一窥究竟,那扇窗却突然落了帘,教人无从看见里头的风景,不免令人惆怅。
查公子却已经抛开这一茬儿,絮叨起月望诗会的事来。
“……旧年是以风为题,不晓得今年会以何为题?需得回去先酝酿推敲好了……”
方稚桐转回头来,一笑,“我便去也只凑个热闹,小弟预祝查兄到时能拔得头筹。”
查公子老实不客气地拱手,“借你吉言。”
两人有说有笑,带着书僮去得远了,亦珍这才撩起眼皮来,狠狠瞪了矮胖查公子的背影一眼,心里暗道:你才姿色略逊几分!你全家都姿色略逊几分!
作者有话要说:雪停雨止,太阳露出一角颜色来~本壮早起就把衣服洗了~有亲在文下问我是否生活在松江,答案是否定的。但我去松江玩过~古镇上依稀仿佛能看见旧日里的繁华悠闲,值得一游。今年三月,又有新的樱花节了,想必到时一定会很美很美罢?又,感谢豆精和E桑E小姐扔的地雷,本壮被炸得老嗨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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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番心思(1)
方稚桐一路悠然而行,回到位于庆云桥双清坊的芷园,门上听见书僮奉墨叫门,赶紧开了门点头哈腰将方稚桐迎进门:“二少爷,您可算回来了,老夫人已差人经催问过好几回了,吩咐小的见了您,请您立刻往老夫人屋里走一趟。”
方稚桐闻言,取出折扇来,有些烦躁地展开,扇了扇。
奉墨赶紧趋上前去,压低了声音问:“双庆叔,可知何事,催得这样紧?”
门上左右看了看,这才凑到奉墨跟前,小声说:“姨太太带着表小姐从扬州来了,如今只怕正在老夫人屋里呢。”
奉墨自怀里摸出几文钱来,塞到门上手里:“谢谢双庆叔,您拿去喝酒。”
方稚桐微微蹙眉,大步穿过门厅,由曲廊经过花木扶疏,假山高低错落,流水宛转的花园,径自往二门而去。
待到得垂花门跟前,奉墨将自己提着的书囊双手奉上,“少爷,那小的先行告退。”
方稚桐接过书囊,“去罢。”
随后他踏上台阶,叫门:“开门!”
垂花门内的婆子听了,赶紧过来开了门,一张老脸笑得见牙不见眼。
“二少爷回来了!老夫人都着人来问过好几回了……”
“你先去回了祖母,我这就过去。”方稚桐说着,人却往他住的西院而去。
二门上的婆子不得不小跑两步跟上他,谄笑着问:“二少爷,老夫人那里——”
方稚桐一甩袍袖:“你自去回了祖母,就说我方从外头回来,尘满袍,一身汗,这样去见祖母和姨母,实在失礼,先回去焚香洗漱更衣,片刻就到。”
“少爷说得在理。”那婆子连连点头称是。
方稚桐回到自己的栖梧院,屋里的大丫鬟奉砚见他回来,忙上前接过他手里的书囊,转身放在一旁的檀木竹节小桌上,随后上前,替他摘下头上的骔巾,款去道袍。
不一歇,他屋里另一个大丫鬟奉池端着刻花黄铜面盆走进屋来,将面盆放在面盆架上,绞了汗巾双手递给他。
方稚桐接过带着若有似无的荷香的汗巾,擦了脸,奉砚已寻了顶好的青色细葛道袍,为他更衣,又取了盈沙巾冠上,并小声劝他:
“老夫人、夫人、姨夫人俱在正堂叙话,少爷换了衣服,便赶紧去罢。”
奉池蹲下。身来,一边为他换上素履,一边细声细气地说:“夫人身边的赵妈妈已来过两回了,只说叫少爷下了学,即刻到老夫人屋里去。要是去得晚了,她回头要剥了我与奉砚姐姐的皮。”
方稚桐打鼻孔里哼了一声。
奉砚转到他身侧,瞪了矮身在他脚边的奉池一眼,“说这些个做什么?赵妈妈又哪里真要剥了婢子们的皮?不过是等得急了罢了。”
“那老货,理她作甚?!”方稚桐动一动脚,将鞋踩紧实了,这才往外走。
“少爷,扇子!”奉砚追上来,将一把玳瑁骨、蜜结迦南坠子的折扇递到他手里,“快去罢!”
方稚桐接过扇子,顺手一挑奉砚的下巴,见她似嗔似恼地跺脚,这才笑呵呵地去了。
方稚桐进了祖母方老夫人的院子,立刻有候在门前的婆子往里通禀:“二少爷来了!”
待他走到明间跟前,便有穿豆绿色右衽上襦,素白六幅细褶裙的丫鬟打起珠帘,垂眉浅笑,“二少爷来了。”
方稚桐进了屋,先向坐在正中挖脚束腰弥勒榻上,灰白头发慈眉善目的方老夫人深深一揖,“孙儿见过祖母。”
又微微转过身,朝陪坐上首的两位美妇作揖,“孩儿见过母亲,见过姨母。”
最后才向坐在姨母身侧,以大漆骨绢纱绘空谷幽兰团扇半遮面的小娘子道:“见过表妹。”
那少女轻轻柔柔地起身还礼:“见过表哥。”
方老夫人待他见过礼,连忙拍拍自己身下的弥勒榻,“桐哥儿,到祖母此地来。”
方稚桐规规矩矩走到弥勒榻前,坐在老夫人手边。
方老夫人拉住孙子的手,笑眯眯地拍一拍,“今日先生放课放得晚么?这么迟才回来。热不热?祖母叫厨房煮了酸梅汤。”
他挨着老夫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