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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
却说天上得了灶司菩萨的奏,当即雷霆霹雳大作,罗隐哭叫:“姆妈姆妈,我一身啦啦响!”他的娘知道天上来收他的骨头,教他快快嘴巴咬牢马桶沿。一时雷止雨歇,罗隐的金枝玉叶身就换了贱骨头,後来讨饭做叫化子,惟他的嘴巴因天上厌恶秽,没有改换,仍是圣旨口。
罗隐大约是浙东一带,宋有方腊,元有方国珍,又明末流寇清末太平军皆到过,他们原有做真命天子之份,可是民间对他们的嗜杀人失望了,所以造出来的故事,但查考不的确。
罗隐後来还做出一些狠毒的事,但讲说的人已经又对他原谅,不为鉴戒之意了。罗隐到过芦田,因恨毒他叔父,说“罗隐芦田宿,蚊虫去叮叔”,蚊虫听错了去叮竹,所以毛竹山里蚊虫多。还有是罗隐走过塍,见务农人在吃面,只乞讨得一些面汤面脚,他生气把来倒在田水里,说“大的变牛蛭,小的变蚂蝗”,就变成了牛蛭蚂蝗,专咬种田人。
罗隐的娘舅收留过他,叫他放鸭看牛,他把鸭杀杀吃掉,却招了一群野鸭傍晚赶回家,次晨开笼都飞了,说是鸭自己飞了之故,骗他娘舅。他又用芦苇杀牛,因不曾带得刀来,而那芦苇经他题破,就变为这样锋利了。他叫一班看牛佬都来吃牛肉,却把牛头牛尾嵌进山岩裹,说是牛自己钻进去的,他娘舅去看,果然一边头,一边尾巴,拉拉尾巴头会叫。罗隐的故事即如此回到了民间的跌荡自喜。
结局是罗隐避雨危崖下,因为他说了一句会压下来的话,那崖岩就崩倒把他压在里面了。小时我对着堂前的壁叫叫有回音,就晓得是罗隐在答应。故事编到像这样,今天他也还活着,竟是可以叫喊得应,真要有本领。
这故事抵得一篇《孟子》,孟子说天下惟不嗜杀人者能一之,而如张献忠的立起七杀碑,则到底不成大事。称为天子,宁是要像子弟的端正听话,端正故天下简静,听话故与世人无阻隔,还要有规炬有怕惧,规矩是“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怕惧是“文王小心,畏天之命”。但也不必引经书,中国民间的帝王之学,我觉还比孟子说天王之教来得气魄大。从来儒生学圣贤,民间则多说做官做皇帝,圣贤倒少提。
而世界史上亦惟中国有谏臣,当面说皇帝怎样不对,要怎样才对,仿佛他做皇帝的不懂,倒是你懂,那麽皇帝你来做吧!而你亦真的会做。又皇帝对臣下,如刘邦爱谩骂,亦宁是平人相与。这里其实有着谨严。而在民间是对小孩已然,我母亲对我即比修行律宗另有一种不原谅。
孟子教人从其如舜者,去其不如舜者,胡村人未必有几个读过“舜有天下而不与焉”,但都晓得戒小孩不可要心太重。我小时衣裳都是上头几个哥哥穿下来的,袖口盖没手指,下摆拖到脚面,秀卿叔家的阿水比我大一岁,却一身印花洋布衫裤,我看在心里,但是不存与他比的念头。阿五妹妹比我小一岁,她家开豆腐店,不乏小钱买点心吃,又她母亲去曹娥娘娘庙烧香,带回来玩具,我皆没有,小孩未必因为傲气,只是自己更端庄起来。曹植诗极明艳,史册上却说他车服俭朴,这还比宋儒说去人欲存天理,更没有议论的余地。苏轼《天际乌云帖》里写美人:“肯为金钗露指尖”,真是贵气,而舜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即只是这样的有法,这样的贵法。
我四岁时,西邻梅香哥哥家里一班老太婆剪麦茎念佛,我去嬉戏,半下昼在造点心了,是荞麦面,我还不走开,大概也有想吃之意,梅香哥哥取笑地说了一声,小孩被道着心事,顿时大哭,伯母骂了梅香哥哥,又给我说好话,盛面给我,我必不要了,後来梅香哥哥抱我回家,连一碗面送来,我亦到底不吃。小孩亦知怎样的困难事都还不可恼,可恼的是自己下贱。
又一回是我七岁,弟弟三岁,两人到屋後竹园里,我背弟弟下溪岸到洗衣石上,我先下去站着,他从岸上向我一扑,背是背住了,却两人都倒在水里。我连忙爬起,好言央他莫哭,也莫告诉母亲,怕衣裳湿了回家挨打,脱下在溪滩上晒,要等它晒乾。可是弟弟等不得,他一人走回去,而且都告诉了。母亲又气又惊,却也笑起来,只骂我“你这样犯贱,且这样的无知识”。不可犯贱,是贫家的小孩亦像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凡人身皆是千金之体。
我小时吃腌菜拣菜茎吃,母亲说菜叶是大旗,吃了会做官,我就也吃菜叶。我家饭桌上没有哪一样是父亲的私菜,小孩更不许吃独食,不许霸占好菜,不许霸占坐位。大起来我见有些才能的人最大的毛病就是霸气,世界不太平也是因为霸气,实在可思省。又小孩不可嘴馋,我家三餐之外不吃零食,有言女子嘴馋容易失节,男人嘴馋容易夺志。小孩亦不可嘴巴刁,拣食吃的小孩会营养不良。我或筷子含在嘴里润润,没有中意吃的嗄饭,母亲便骂:“如何可以吃饭萎瘪瘪,小人该有什麽吃什麽!”儒生只读经书,不大中意民间的东西,就有点像小孩拣食吃。我大起来,富贵荣华与贫苦懮患都过,不挑东嫌西,而凡世人过的日子亦果然是好的。
母亲戒我,吃食要有寸当。又过年过节,次日收起,我觉不舍,母亲便骂。原来对於好东西亦要像君子之交淡如水,不落情缘,才得性命之正。中庸的中字非常难解,但像民间教小孩要有寸当,就极明白。我与群儿发喊戏逐正起劲,母亲就叫:“小人嬉戏也有个寸当,这样跌魂撞头胎似的,还不停了!”小孩白天玩得出神,夜里要做荒梦的,一个人大起来不搅乱世界,从小他就要不荒唐,此则又好像书经里的“思安安”了。
“思安安”是赞舜的,但民间平常就如此课小孩。我乡下婴孩尚在襁褓时,必把手脚松松的绑住,恐其乱动扭伤。及能坐立,刚刚学行走,仍要留心他攀翻盘碗,见他抓了什麽塞向嘴里,赶快夺下。成了儿童,抱鸡摸狗,把母亲针线筐翻翻捣捣,都要挨骂:“小人怎麽这样逆簇,会手脚一刻亦不停的!”一次堂房的哥哥阿焕去看田水,红姊坐在檐头织带,他走过身边把红姊鬓边插的山花一撩,红姊骂道:“手脚这样逆簇,难道小时婶婶没有把你绑过!”
不许小孩蹦蹦跳跳,似乎不合体育,但中国雕刻绘画里的人体,以及拳术,皆含蓄柔和,调顺舒齐,不重西洋人那种筋肉与骨骼相橕拒,争强压迫的发达。便是细胞新陈代谢的话,今时生理学家亦并没有说得好。原来生物愈低等,新陈代谢愈快,细胞短命,人又如何能长寿?所以说神仙八百年伐髓换肠,细胞倒是要生机不停滞而代谢得慢才好。中国又向来忌生机发露无遗,今人却每会精力过剩,非发泄不行,只因不能涵养蓄萦回,故亦不能持久耐劳,容易神经或心脏衰弱。精力要涵蓄回为气,如王羲之的帖里即每说体气,气以充体,且还有志以持气,如此才是人身。
小孩且亦不可知识开得太早。今时的小孩百伶百俐,会买东西,会应酬生客,玩具及漫画读物多到无数,学校里亦功课忙逼,读书像拼命,这其实不好,知识的根本是智慧,他们把根本来伤了。惟简可以使繁,惟静可以用动,现代社会忙得不堪,即因不能简静。聪明智慧要含蓄如花朵的盈盈,知识与技术才可以是从它生出来的仪态万方。我母亲的规矩,大人在说话,小人只许听听,不可七嘴八舌,见了一样新奇东西,亦不可问这问那,凡百要放在肚里过一过。兴奋不过是动物本能的飞扬,好奇心亦不过是动物本能的反应,但知识的妙机是生於人的“思安安”。民间老法教小孩,是先要他晓得人世的庄严。
我小时很笨,不晓得用钱,亦不会在人客面前应答如流。比我大一岁的小孩我就打不过他,因我头大,上重下轻,有时自己跑快也会跌一跤,额上起来瘀青块,母亲常用烧酒黄栀湿了纸给我敷贴。可是这条命也急切难休,长大後层层折折到得今天,虽无过人之处,但昔年比我能乾的小孩後来还比我不如。我小时是惟呆鼓鼓的,好像自有一经。
民间老法小孩并无特权,我母亲常说“三岁至老,你以为还小呢!”竟是从三岁起就要学大人的帝王之学,而因我不成材,几次被父亲恼,更常被母亲用乌筱打。我五岁时,夜饭桌上,记不得因何四哥拿筷子撩了我一下,我哭起来,母亲骂了四哥,又简单给我说一句好话,但我心有未足,仍旧哭,不料母亲就不理。我变得不好收场,哭得无味了,索性发野性,如此就恼了父亲,他倒不打我,只把我一把拎出门外。外面堂前间黑暗,我心里害怕,登时放声大哭大喊起来,但是由我擂门也不开。後来里边吃过饭收拾碗盏,听听我已不哭,母亲才放我进去,仍骂我小人犯贱,不识抬举,我惟不作声。
被母亲打,最後一次我已十一岁,小舅舅来作人客我作怪,且以为已经这样大了不会再挨打,人客一走,母亲笑颜送到门口,我晓得风头不对,想溜身躲躲过,但是已经来不及,被母亲一把拖到後屋一顿痛打,问我以後还敢不敢再这样。我小时每次挨打後,邻儿羞我,一齐念道:“摊眼乌娄娄,油炒扁眼豆!”还有年长的堂哥哥们见了亦取笑我,我只不作声。母亲说下次要记错,我亦听了不作声。
新派不作兴打小孩,但小孩的特权是养成他要被人容忍,大起来要社会亦容忍他,而他若是弱者,则轮到他容忍别人,这样容忍与被容忍两组人作成的社会,从中虽出来基督的饶恕,无抵抗主义与革命的斗争,到底亦不得天下清安的。又新派的家庭是温床,小孩所作的只是社会的假演习。但旧时中国家庭,则小孩是到了日月雨露的人世,做人真刀真枪,虽父母亦如天地不仁。我大起来若有豁达与认真,即因我是这样的出身。
我在书房里也被先生打过。一次是听讲书,并坐的同学从桌下递过来一只纸折的鸟儿,我怕先生看见,推开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