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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的爱管闲事,叫人真不知要怎样说他才好。我乡下每二三十里地面总有个把乡绅轿进轿出为人家讲事,我父亲却没有这种派头,他为人家解决了争端,也只过节送来一只鸭或一斤白糖,算为谢礼,因感激我父亲的多是贫家,且他们亦不太感激,因为那桩事的解决只是理该如此的。而且有时竟是管得非常不讨好。我晓得的有俞傅家一份农家,为田产与乡绅家纠纷,我父亲帮那农家诉讼,县里败诉,我父亲倒贴讼费旅费陪他又告到杭州,前後凡经过两年,官司才打赢,那农家的妻却很怨怼,说早知如此,当初退让也罢了,如今虽保持了这亩断命田,为打官司费了工夫又伤财,如何合算!我父亲听了只默然惭愧,他的仗义变了没有名目,且连成功失败亦不见分晓。但旁边人坤店主看了这桩事情,晓得和我父亲是可以做朋友的,前此虽非素识,今却要我拜他为义父,是年我十二岁。也是攀了这门亲,後来我才能到绍兴杭州读书。而我大起来亦像父亲,生平经历过的事竟是成功失败都不见分晓。
民国世界本来名目尚未有,成败尚未定,但亦自有贞信。小时我跟父亲到高沙地种麦,他椓坎,我敷麦子。父亲来到田地里好比是生客,亩上邻人见了都特别招呼他,连泥块草根亦於人都成了兰仪。我又和他到後园种菜,那菜畦与菜秧亦是这样好法,父亲身材长大条达,在我旁边除草分菜秧,他的人与事物皆如此历然,使我对於自己亦非常亲,却不可以是喜,不可以是悲,不可以是爱,连不可以是什麽想头。
有霜的早晨,父亲去後园割株卷心黄芽菜,放在饭镬里蒸,吃时只加酱油,真鲜美。胡村有时还有早羊肉卖,父亲在家时亦常买来吃,吃时亦只蘸蘸酱油。还有豆腐浆豆腐花,清早拿只大宣花碗先放好猪油酱油与葱,去桥头豆腐店里一个铜元冲得一大碗。夏天还有霉千张,饭镬盖稍开,就已香气好闻,最是清口开胃。我家除过年过节及待人客,平时常常只见三四碗都是腌菜乾菜,惟父亲有时作出花样,他想到吃一样东西,都是从他的心苗上所发,可以说是他的私菜,看着妻子也吃,他端然有喜色,其人如金玉,所以馔是金玉之馔。阿含经里佛与阿难乞食,惟得马麦,阿难觉得委屈,佛告阿难:“如来所食,乃天人馔。”还不及我们家的世俗真实。
我父亲穿衣裳不费心机,洋伞拿出去常常会得忘记带回来,打牌输赢都无所谓,一桩事情失误了他亦不惊悔。我在蕙兰中学被开除,小叔要他去向校长求情,且对我施家规,父亲却只问了问我被开除的缘故,当即不介意。他好像种种马虎,但他其实最最是个惜物谨事的人。他对於家计更不曾轻佻。我家厅屋後来租给叠石村人冯成奎开回春堂药店,带卖老酒,着实兴旺,父亲无事常去他店里闲话,一次我听见他与成奎说:“早晨在床上听见内人烧早饭,昇箩括着米桶底轧砾砾一声,睡着的人亦会窜醒。”我父亲的豁达慷慨是《古诗十九首》里的,《古诗十九首》多是荡子荡妇之作,但真有人世的贞亲。是这样贞亲的人世,不可以有奇迹与梦想,却寻常的岁月里亦有梅花消息,寻常人家的屋檐上亦有喜鹊叫。
我父亲的一生,好像正月初一这一天的草草,连没有故事。他在世五十八年,我母亲比他大一岁,但我总觉两人没有变老过,说金童玉女,大约是从现世有这样的人而想出来的。父亲去世,我母亲晨夕啼哭,如新妇丧夫,我着实诧异,甚至以为她不应该。我父母的一生都是连没有故事,却这样动人魂胆,好像《白蛇传》里的雷峰塔要倒下来摇了两摇。
我父亲犯的胃溃疡,这亦是荡子的病。他去世前一两年里,在邻家与人闲坐稍久,即垂头昏默如入睡,但邻妇敬茶来,他当即醒悟,应对有礼。《大涅盘经》里记佛示寂前,在桫椤双树间借枕而卧,云我今背痛,但文殊一请,他即起趺坐,顿又相好光明,如来身者,终无有疾,这竟是真的。父亲病危时我去招士湾医生处换方,路过浦庙,进去拜祷过,明知也无效。嵊县溪山入画图,我父亲即可比那溪山,不靠仙佛来护佑,倒是仙佛来依住。
可是父亲生前,我却有过一次对他不乐。那年我在杭州蕙兰中学读书,父亲从乡下出来,与我游西湖。二人坐在游艇里,一直少有话说,因为无论是说家里的事或学校里的事都好像不适宜,便对船舷外伸手可及的流水及刚才到过的岳王坟,亦无话说。父亲身穿半旧布长衫,足登布鞋,真是大气,但又这样谦逊,坐在我对面,使我只觉都是他的人。见着他,如同直见性命,我自身亦是这样分明的存在,十分对的东西反为好像不对似的,当下我毫然道理的生气起来,很不满意父亲,见船肚里有划桨泼进来一汪水,涓涓流湿父亲的鞋底,父亲不觉,我亦不告诉他,竟有一宗幸灾乐祸之心。
昔年我回胡村,家里尚随处有父亲的遗笔,写在蚕匾上桔槔上的名讳及年月日,抽屉里翻出来的与三哥的及与我的手谕,还有绍兴戏抄本,教村人串十番用的,我只觉什麽都在,连没有想要保存。还有母亲的遗照是青芸收藏着,我亦不问她要。中国人的伦常称为天性,不可以私昵,而惟是人世的大信,使我对於自身现在作思省。
自彼时以来,又已二十余年,民国世界的事谁家不是沧桑变异,不独我家为然,我父母在郁岭墩的坟,他年行人经过或已不识,但亦这自是人间岁月。我在温州时到过叶水心墓,斜阳丘垅,旁边尚有宋元明清几朝及今人的墓,上头一汉墓最古,他们生前虽只是平民,但与良将贤相同为一代之人,死後永藏山阿,天道悠悠皆是人世无尽。
竹萌乳毂
三月韶华胜极,《红楼梦》里一枝花名签上却道是“开到荼蘼春事了”,未免丧气,不如苏洵的句子“竹萌抱静节,乳鷇含淳音”来得好。惟苏洵当年自是写他庭前两个小孩,苏轼苏辙兄弟,与我何乾,而我却如小学生作文,磨墨蘸笔字未写成,先来顾闲野,与邻儿叫应。
却说我小时很听话,檐头晒粉,台门口晒腌菜,母亲命我管鸡,我还只四五岁,就手执乌筱坐在门槛上,见有鸡来赶开它。日色在阶沿,大路上挑担的人经过,歇肩换肩时朵拄落地,铿然响彻田亩,母亲在後院烧灰汁水洗被单,小叔家的钰嫂嫂去阡陌上刁荠菜。
今时多是单方面大人服事小孩,我乡下却说小人要做活脚蟾,会替大人手脚。母亲缝补衣裳或在堂前砌鞋底,我绕膝嬉戏就帮递剪刀、穿针线。煮饭时母亲上灶,我烧火。去溪边洗衣,我拎篮提杵,得得的走在母亲前头。母亲教我剪桑叶,要照她的样一把理齐了剪得细,因为乌毛蚕还嘴巴小。她教我溪边洗白菜,要挖开菜瓣洗得乾净,上山采茶,要采乾净了一枝才又攀另一枝来采。我这样做事时,母亲待我像小人客,见我错了她亦只是笑起来,但亦从来不夸奖,故我长大了能不因毁誉扰乱心思。
母亲差我到桥头豆腐店买酱油,三文钱有半碗,双手端着走,小孩生怕泼翻,眼睛望牢碗里,一步一荡,好不危险,到得家门,已荡翻得所剩无几,母亲赶快过来接了,笑叱道:“你要眼睛看路,不可望牢碗里。”
母亲教我的真是简静。如日本的剑道,从师数年,难得听见一句鼓励的话,本因坊的弟子亦数年中难得与师对局一次,中国的商店及百工学徒,亦先生教的极少。母亲教我做人的道理,只是说“小人要端正听话,要有规矩怕惧”,此外无非叱骂,如不可手脚逆簇,不可问东问西,不可要这要那,见人家吃食,不可站在旁边伺望,小人不可败大人手脚,不可拣食吃,不可没有寸当,这也不可,那也不可,像佛门戒定慧,先要从戒字起。
母亲每说:“靠教是教不好的”。本来怎样才叫好,是要你自己会得生化,靠教只能教成定型的东西,倒是少教教免得塞满。母亲宁是谏,“小人要听大人的谏训”,谏是谏非。且谏是对朋友的,书上又说臣谏君、子谏父,而父母对子女亦曰谏,则我从母亲才听得,中国平人之敬原来是这样直道的生在民间。
中国民间教小孩的竟是帝王之学。胡村戏文时做戏文,我就爱看的《渔樵会》,而且与我一样的小孩都听过罗隐的故事,民间这样把真命天子说成钓鱼斫柴挑担种田之人,真的是萝卜菜籽结牡丹。
《渔樵会》是朱元璋起兵,与元朝的兵对阵,秃秃丞相扮渔翁探看地形,这边徐达亦扮樵夫探看地形,两人恰巧相值,一个口称老丈,一个叫他小哥,心里都已经知觉,遂话起天下事来。徐达笑那秃秃丞相可比老丈涸涧垂钓,枉费心机,秃秃丞相援引姜尚来回答,徐达道,只闻姜尚兴周,不闻姜尚存商。秃秃丞相亦笑那徐元帅可比小哥斫得柴来,皆成灰烬,徐达答以他所斫的是月亮里的娑婆树,为新朝建造天子的明堂。秃秃丞相道,要如小哥所说,除非日月并出也。翌朝朱元璋的兵打起“明”字大旗,果然是日月并出,台下看戏文的人都觉得大明江山好像是今天的事。
再讲罗隐。小时母亲煮饭我烧火,火叉敲得灶坑叮口当响,母亲说灶司菩萨要骂了,引罗隐为戒。罗隐本该有真命天子之份,但是他的娘不好。罗隐小时到私塾里读书,走过庙门口,菩萨就起立,他的娘把一个鸡蛋放在神像的膝上来试,果然罗隐走过鸡蛋滚落。他的娘知道他会做皇帝,烧饭时拿火叉敲敲灶坑沿,数说某家不肯借米,等你做了皇帝杀他,罗隐答应“噢”。某家不见了鸡赖我们,某家为晒衣裳与我相骂,等你做了皇帝要把他们全家诛灭,罗隐答应“噢”。岂知饭镬浦起来都是人头,因为罗隐是圣旨口,不好答应杀的。灶司菩萨就到天上去奏,说罗隐若做皇帝,人要杀无数,我亦两股挨了打。所以火叉不好敲灶坑的。
却说天上得了灶司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