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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生命只是个残酷。它随时随地会遇上敌人,被貂追逐,佯死得遁,而於春花春水春枝下,雌雄相向立起,以前脚相戏击为对舞,万死余生中得此一刻思无邪的恋爱,仍四面都是危险,叫人看着真要伤心泪下。众生无明,纵有好处,越见得它是委屈。文明是先要没有委屈。
现在原子能时代的就是这样的蛮荒世界,核兵器就是大自然界的风潮。我有时在电车上看看广告画,画的绅士淑女,有的眼睛又大又圆,亮亮的,就像栗鼠的眼睛。又或是夸张细肢体,使人联想到螳螂。我再看看车厢里的乘客男女,忽觉人相若如栗鼠螳螂,在美学上亦皆可以成立,宁是这两足动物的自古以来被欣赏赞美,几乎要不可置信了。因记得往时住在杭州小客栈里,卧看墙上水渍,皆成车服美人,不像现在的看人反为皆成昆虫禽兽之形。
以此我非常懮伤。有一部日本电影,是恐怖片子,廉价的花纸与木板搭的舞场,粉红肉体的酒吧女,在桥底下阴沟的黑流中跋涉。我看了回来赶快打水洗面,可比方才是到园子里走走,被蛛丝黏住了。现代世界是这样的不乐意,或许核兵器的战争也不过如同打水洗面,洗去了铅华与蛛丝。可是现代人能像三国周郎赤壁的风流人物,谈笑不惊麽?
爱因斯坦与罗素,都说核兵器的世界大战是不可能防止,而且也来不及防止了。罗素要英国人宁可降伏,像以色列人的在埃及为奴隶四百年,亦还可以有历史。他这意见人们当然是听不进。他若把这回的战争人类有全灭的可能的话再说,也知听的人怕烦,但是说说他自己总可以,他道、「一九六二年我九十岁,其时世界上的报纸将登载,英国的数理哲学家罗素死亡的消息。」他是把大战爆发看得这样近。
现代的人类纵有诸般不好,但若就此全灭了,到底是冤屈的。这一晌我久久心里解不开,原来也是为这件事自己对答不上来。我几次甚至想到要自杀,因为至今为止人类的历史若被证明了竟是这样的不庄严。而同时我亦冷静地把一部放射能的试写电影都看完了。这部电影是记录的日本几个大学把放射能施於鸠与金鱼的试验,与广岛长崎医院里放射能病人的容态对照,中山优与池田可是中途不忍再看,离开戏院了。
以此我亦懂得释迦与基督的哀痛,他们都是面对着人类的大劫数,一个悟得了解脱,一个则恳求上帝拯救。可是现在的问题比他们那时候的更严重,核兵器的战争把人类全灭了,那就无论涅乐或上帝乃至中国人的天亦一概没有了。天亦是因人而才有的。历史至今是无明的东西无常,文明则有常,这回可是一概全灭,从来的破无明,说文明,皆不过是一场笑话罢了。
吕仙学点金,闻说五百年後还为铅锡,遂不欲学。若文明亦有朝一日顿成灰尘,我亦宁可自始即不要这样的文明了。所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那吕仙,是以此一念,故其道成,得与天地齐寿,日月同光。
释迦於其所悟得,要人为此出家,好奉持不失,基督亦离去世俗,专为奉行其所谓主的道,他们对於大法,得之则生,不得则死,认真郑重到如此,乃至屈原的问天问渔父,上下而求索,近来我都同情。但是我亦仍旧不喜,仍旧不服。倒是孔子说的对、「未知生,焉知死。」世界上惟有中国人不把死当作一个问题,以宗教或哲学来解决,而只有丧礼与祭礼,丧礼与祭礼乃是生人的行事。原来核兵器时代的劫数亦不能作为一个问题的。现在是惟中国的事尚有得可以想,此外印度亦大概可以避劫。日本危险,日本民族有一种悲,使人心里解不开。
若把核兵器战争的毁灭当作一个问题,那是怎麽思省也不能有解决方法的。可思省的只有是今天的生人的行事。事实上现在一般人都是只顾目前,罗素的警告也无用,你尽管骂他们没有出息。但若真有大办法,亦只能从思省眼前现实生活而来。汉朝的话讲到人生如朝露,圣贤不能度,要求不死术,多为药所误,结句是: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这就是知生为上,此外不但罗素的警告无用,乃至虽释迦基督复出,亦是不能度,而裁军会议与巨头会谈则多是乱用药罢了。
世界各民族皆有死的问题,连日本亦有伊奘诺尊追亡妻入於黄泉之说,可是中国文明能没有死的问题。
近来我曾经费尽心力亦发见不出解决核兵器时代人类全灭的问题,但亦到底忽然明白了根本不应把毁灭作为问题。我倒是「今日相聚,皆当喜欢」,知者与短见者原来似是而非。
如此,我今且来逍遥游,游於日本。屈原的「饮余马於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是将上下而求索,我可是亦不为求索解答。
一年暑天,我偕池田参拜伊势神宫。那里溪山回环,及行至神宫入口处,则豁然敞阳旷远,如朝廷的开向万国八荒,这就已气派非凡。到得神宫栅门前,只见栅门关着,里边地上铺的鹅卵石,如太古洪水初退落时,日本人的祖先是来到此地做起人家。伊势神宫每二十年拆掉重建,这种新意,便好像新做人家三年饭米香。
那建筑的形式好到不落宗教,外面山门与木栅关着,望进去二门也关着,但没有幽邃恐惧,使人只觉是天下世界正有许多大事要发生,却可比茶道,好到不落思想感情。日本人来到这里,是子孙来到祖先的面前,分明有自身端然。我与池田参拜罢,转过坡岭,尚望见殿脊横插着一排冲木,两头镀金,煌煌的照耀在海天云日里,原来当年他们的祖先在这里做起人家,是有这样的扬眉吐气。
伊势神宫是祀的天照大神,正殿的邻近,山坡处尚有小神社二,一祀她的和魂,一祀她的荒魂,池田读了题额,惊异道、「天照大神也有荒魂?」山坡处再过去是素盏呜尊的神社。日本的这和魂荒魂,是与中国的性命之学,印度的佛性与无明,同样伟大的发现,不像西洋的善与恶对立。尤其那素盏呜尊,非常乱暴,若在西洋,他必定成了撒旦,但在日本他是天照大神的弟弟。
闲常我觉日本男人有他们的非常野蛮可恶,他们却又坏到怎样亦脸上有一种天真,叫人不知要怎样说他们才好。如今我才明白他们倒是素盏呜尊的嫡派子孙。那素盏呜尊,古事记里讲他因不见姊姊而哭泣,哭得发起脾气来,他「登!登!登!」的爬上天去,天都为之摇动。他在他的姊姊天照大神那里捣乱得不成话,结果又被驱逐下来。可是这位素盏鸣尊,他却又是和歌的始作者。是他开辟了日本国土,他斩八歧大蛇的剑至今传为日本皇室三种神器之一。
古事记里记素盏呜尊一到高天原,天照大神以为他是来夺国,他再三立誓说没有领土的野心,姊弟二人讲好许多条件为证,随後他却捣乱高天原的田稻,他姊姊在织布,他生剥一匹小花马投入殿内,又於天照大神尝新时,他置粪於其座席下,坐得天照大神一屁股都是粪便。这里使人想起中日之事,日本兵打到中国,即也曾与汪政府要约为信,可是他们在中国的捣乱,有的叫人看了简直无话可说。那天照大神,後来是为气他,又让他,自闭於石窟。中国文明这次亦是因为日本人的捣乱,关闭在共产党的石窟里去了,至今天下黯淡。
古事记里的天照大神,後来是经多神相劝,她才又出来了。於是诸神皆对素盏呜尊的批评不好,就这样把他逐降了,连请求一宿,过了大风雨再行,亦不答应。日本人今番即不但朝鲜人,连东南亚诸国人皆对他不好,如素盏呜尊的不结人缘。但他还是要开出新的历史的。
现今的世界,有一位美国的总统艾森豪威尔威尔是正经人,与又一位苏俄的头儿赫鲁雪夫是大流氓,他们两位都在随意的说起核兵器大战,要打就打,而你连正经亦正经不过艾森豪威尔威尔,流氓更流氓不过赫鲁晓夫,你却来担懮核兵器的大战,岂不是上海人说的鸭水臭!我喜爱那素盏呜尊,他至少流氓得过赫鲁晓夫。
以此我决不再作那样徒然的担懮。我且亦不再对艾森豪威尔威尔威尔及赫鲁晓夫他们的风采发生兴趣。我真喜爱自己是在日本,看看日本的市井男女都还比那班人有好风采。我而且是暂时把对於世界的经济政治军事及外交会议的观察来忘怀的好。原来现代人的穷屈正因为太切题了,连报上的悬赏征文也是推理作文,叫你只把一定的字填进空格里。正如推理作文的不可能写出好文章,美国的与苏俄的头儿们今在做的是太切题了,所以无救。我不如看看菜馆里的女侍们执巾捧盘,倒是看出苗头来亦未可知。
有个相识的华侨在新桥开上海菜馆,我每无事经过就进去玩玩。女侍当中有个姓胜冈的,生得白晢长大,相貌好像温州的吴天五太太,她的腰身使我想象爱珍十八九岁时的春风岁月,人世的情义,皆成了她的人的深稳与明丽。而一班女侍当中亦是她手脚最勤快,做事看得入眼。我在二楼看她们捧盘递菜奔走,大家一样年青,都是着的制服与钉有襻带的白鞋子,惟有着在胜冈身上脚上便自不同。
这家饭店好生意,又兼中国菜馆特有一种世俗的繁华热闹,此刻正上市,但见一派沸沸扬扬,楼梯口走路处女侍们络绎如梭,眼睛鼻头都要闯在一起。其中胜冈捧着一大盘红烧海参进五号房间,却被客人瞋道、「上菜不要这麽急!」只得又捧了退出来。夹在忙头里,这应当是很尴尬,亦不知是谁错了,但是她笑了,其余几位女侍也笑了,真真是青春的奢侈不介意。我当下忽然觉得中华民国现在的尴尬,对於毛泽东这班客人,亦是可以好到像这样的不介意。
除夕我也是在这家饭店赴宴,席散後我还留在那里玩一歇,看店里收了市,女侍与厨役们吃年夜饭。女侍们皆除了制服,换上新衣乇。胜冈也换上了家常的打扮,就见得是个人世的女子,而为女侍的职务此刻乃另有一种新意。她只扑一点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