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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成
《赤地之恋》与《秧歌》皆是爱玲离开大陆到香港後写的小说。我读自己的文章时,以为已经比她好了,及读她的,还是觉得不可及。《山河岁月》是香港小报曾提到有人以此书问张爱玲,她不置一辞,我知道她的心思。但我总也不见得就输给她,所以才爱玲的来信使我感激。我而且能想像,爱玲见我的回信里说到把她的文章与我的比并着来看,她必定也有点慌,让她慌慌也好,因为她太厉害了。
可是爱珍也好笑,她只管催我劝我,要我与张小姐赔个小心,重新和好。她说她要写封信去也劝劝张小姐,当真她就写了,我一看信稿,简直想也想不到,我必不许她去寄。爱珍本来辣手辣脚,她对我与一枝的事,丝毫没有容让。爱珍亦反对小周,说她做人道理上头有大不是。她道:“你若尚存有再见小周之心,现摆着爱珍,劝你快快息了此念!”爱珍是丈夫有了她,即不能再有别人的。惟有对秀美是作别论。她道:“秀美与你是患难交亲,她若来时,我可以答应,但是你也莫想再见我了。”可是这回爱玲一来信,我未糊涂,她倒先糊涂了。她这样的真心真意,我问你不吃醋?她道:“吃醋看地方,你与张小姐是应该在一起的,两人都会写文章,多好!”我说爱玲也不会来,她若来了,你怎样呢?她道:“那时我就与你「哟霞那拉!」”问她如此不心里难受?她答也不难受。中国人真是个理智的民族,爱珍便是连感情都成为理性的乾净。
《今生今世》付印了十个月,上卷才得出版,我快快寄去美国,又写了信去。但是爱玲都无回信。想必是因为我不好,寄书就只寄书罢了,却在信里写了夹七夹八的话去撩她。原来我每到百货公司看看日本妇人的和服,就会想着爱玲,对於日本的海鲜也是,自从接到她的信之後,更还有折花赠远之意,但是又不当真。我信里虽没有多说什麽,可是很分明。原来有一种境界,是无用避忌,而亦着不得算计图谋的。
爱珍笑道:“你呀,是要爱玲这样对付你。想起你对人家绝情绝义,不知有几何可恶!”但是她教我写信寄书时用双挂号,爱玲接到了总得在回单上签字。我惟说都不是为这些,因问:“你若换了她,也写回信不写呢?”爱珍道:“当然不写。其实呢?她想来想去,这封回信也难写。”
可是回信到底来了。写的是:
兰成:
你的信和书都收到了,非常感谢。我不想写信,请你原谅。我因为实在无法找到你的旧着作参考,所以冒失地向你借,如果使你误会,我是真的觉得抱歉。《今生今世》下卷出版的时候,你若是不感到不快,请寄一本给我。我在这里预先道谢,不另写信了。
爱玲
十二月廿七
我看了只觉一点法子亦没有。马上也给爱珍看了,爱珍诧异道:“果然厉害!”随即笑起来,说:“该!该!她叫你不要误会,以为她有心思朝着你了。她告诉你信与书都收到的,《今生今世》下卷等出版了仍请你寄去。嘿!她就是不写信与你了。你这人本来是也理睬你不得!”她这样的单是照信里的话叙述一遍,也不知是因为晌午好天气之故,还是别的什麽之故,即刻那信里的话都成了是忠厚平正的了。
爱珍道:“但是你偏去撩她,写信与她,你说我没有误会呀,你自己不要多心,我们来做个学问上头的朋友,你说好不好呀?”我接口道:“两人写文章可以有进步呀!”爱珍道:“是呀,你就这样撩她,你说我是要向你请教请教学问呀,且看她如何说。”我道:“她也不如何说,单是我写信去,她一概不看。”爱珍道:“不会的。”我道:“怎麽不会,你做女儿时,人家写来求爱信,你就一概不看。”爱珍道:“你与爱玲的情形不同。”
我亦不辩,因道:“上次我写去的信里就有撩爱玲,我说她可比九天玄女娘娘,我是从她得了无字天书,就自己会得用兵布阵,写文章好过她了。我这样撩她。”爱珍道:“你还可以信里请她来日本看樱花。我教你一个法子,你只当没有收到这封信,越发写信去撩她。”这简直是无赖,我虽不依着做,可是真好。
我与爱玲的事,本来是可以这样的没有禁忌,不用郑重认真到要来保存神圣的记忆,亦不用害怕提起会碰痛伤口。後来隔了许多日子,一次爱珍问我:“你到底有没有写信去给爱玲?”我道:“不写。只等书下卷出版了寄去给她,总之现在信是不写。”爱珍正容道:“你这说得是。而你与爱玲,亦实在是两人都好。”
旧历正月十五夜,在松原町,月明如昼,我倚楼窗口看月亮。生在这天下世界,随来的将是一个采取大决断的时代,但今天的日子还是且来思省。前此还住在一枝家里的时候,一晚也是这样的月亮好得不得了,我作了一首唱词,当它是山西大同女子配了弦索唱的。词曰:
晴空万里无云,冰轮皎洁。
人间此时,一似那高山大海无有碑碣。
正多少平平淡淡的悲欢离合。
这里是天地之初,真切事转觉惝怳难说。
重耳奔狄,昭君出塞,当年亦只谦抑。
他们各尽人事,懮喜自知。
如此时人,如此时月。
却为何爱玲你呀,恁使我意气感激。
闲愁记
一
却说上回唐君毅来日本讲学,那十几天里,正值爱珍又在吃冤枉官司,我每隔一日到立川警察署拘留所去看她,送饭菜与换洗的衣裳。可是我没有对朋友说起,除非听者三请。我不说,是因为庄严,若说是因为慈悲。
那天正午我在东京车站送水野社长回名古屋,看他火车开走之後,想着爱珍的事,心里郁怒不知所适,忽然想到了去尾崎士郎家。但是到了尾崎家,亦只主客相对坐了一回,前厅里与院子里皆是晴阳好天气。我仍怕打搅他写文章,吃了茶就告辞出来了。经过大森驿前,我还进去一家书店里与那店员森冈小姐挨拶。去年除夕第一次去尾崎家,承她领路,步行一直把我送到。记得那时她穿大红毛那里他就这样说。连前次检事看了他的调书,也当着爱珍的面问他道、「这岂不是奇怪!」爱珍只因被李小宝牵累过一回,那麻药取缔官就不时要来我家坐坐,探问华侨的行动。他向我说他到别的华侨人家,他们都说他是好人。又威吓我道、「此地的中国人都在我掌握中,不论他是谁,我有绝对的权力对付他!」他这又是没有法律常识的话。而他还对我说教麻药的祸害。
但是我仍好言好语对他,恐怕吃亏。也想若得事过境迁,忘怀了也就算了。我不想法律起诉,对簿公庭,因为我不愿与这样的小人平等,而且我不惯乞援,那怕是向法律乞援。我已生气过不止一次。我是想过很久的。那天我带同池田去办交涉,一种决心那样的断然,而又彷佛是偶然的行动。那麻药取缔官在外面办公厅,看见我进所长室,即刻跟进来,当是可以监视我说话,不防我会当着所长与他的面,把他的行为及他说过的话,一桩一桩都对证出来,毫无容赦的叱责他,也给他知道知道大人的威力煞气是这样的,简直使他没有可以遮拦隐蔽。他站在那里,脸相就像中国戏里扮的牢头禁子,白鼻头、眼睛只是两个小黑洞、翘胡须。
我虽自己亦曾当过法制局长,但对法官警察一直有想狎侮之意,原来他们所奉为尊严的东西,一旦遇上了毛泽东或麦克阿瑟就会不过是一场滑稽,而我是连毛泽东与麦克阿瑟都看得是可以被扫荡的。前次为爱珍的事,我到警视厅乾证辩护,说话中间,几次被警官厉声一喝,当下我惟默然,一面却不禁观看他,见他写写口供,掏出一包新生牌香烟放在桌上,一时我竟为那廉价的香烟与他的贫穷伤心。威严峻烈原可以成为好,连贫贱亦可以成为好,但总不是像他这样的。当然我也没有对他傲慢。
幸得爱珍的麻烦亦到底清结了。今日凭栏看楼前梅花,依然人世自有清华贵气。炖煌壁画展览会在东京开,我偕爱珍去看。南北朝真是一个伟大的时代,炽烈泼辣,西域的无明的东西都做了汉文明的薪火。还有是隋唐的,其中一幅宋国夫人归朝图,乘马,帽上两朵金花,骑从者捧巾奁,焚香,马前一队管弦,女子十数人在舞,有点像秧歌舞。我看之不厌,觉得这真是美,亦看看爱珍,而且不禁要以彼时比起现代,以今人比起昔人来了。
二
有一年秋天,我偕池田到小田原演说,翌朝本地人陪同参拜箱根神社,观丰音乐,如传入唐朝的青海波等曲调,有相通处,所以今天我听了觉得它好。
还有是一日早晨我在松原町散步,转弯角里迎面开来一辆汽车,我避过路边,那开车的西洋妇人对我一笑。因为年青,因为是在早晨,只觉她的人非常美,可比我为黄泥墙头一盆单瓣粉红的芷草花而停步了,也不知是耶芷草花美,也不知是那风日美,也不知是我自己的好情怀。
我原来是懮患之身,每与池田出行,在火车里、在酒宴终席,他会入睡,我总耿耿清醒,比得过高僧的修行不眠,数十年胁不着席。而我的清醒又是这样柔弱的。宋儒有戒昏沈、戒掉举的话,我先不喜做什麽工夫,焉知一个人生於天下的懮患,自然就是这样的,君毅前时写信教我要收敛,我总算也不负良友的规劝了。
但我不是理睬甚麽宋儒。我宁是喜爱能乐里演的义经出亡至渡头一出。义经於源平战争中,勋略盖天地,徒以不得於其兄赖朝,日本人至今衷之,而戏里锦衣佩剑,以小孩扮,为他的柔弱清和。我看得要流泪,然而这是真的。
三
这一晌我起得早,今晨五时起来,出去散步,松原町人家都还关着门,路上清清的,只有一个送牛奶的骑单车走过,又一个收拉圾的推着车子走过,我心里都对之敬重。路灯还是煌煌的,灯柱下钉有小小一块牌,写道、「电是国之宝,昼间请关熄。」我读了不知如何有一种太平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