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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难,又气又伤心,而後来是贾母带了宝玉及众姊妹来西湖看水上运动会,吃冰淇淋。我初看时一惊,怎麽可以这样煞风景,但是她写得来真有理性的清洁。
张爱玲是使人初看她诸般不顺眼,她决不迎合你,你要迎合她更休想。你用一切定型的美恶去看她总看她不透,像佛经里说的不可以三十二相见如来,她的人即是这样的神光离合。偶有文化人来到她这里勉强坐得一回,只觉对她不可逼视,不可久留。好的东西原来不是叫人都安,却是要叫人稍稍不安。
她但凡做什麽,都好像在承当一件大事,看她走路时的神情就非同小可,她是连拈一枚针,或开一个罐头,也一脸理直气壮的正经。众人惯做的事,虽心不在焉亦可以做得妥当的,在她都十分吃力,且又不肯有一点迁就。但她也居然接洽写稿的事两不吃亏,用钱亦预算排得好好的。她处理事情有她的条理,亦且不受欺侮。一次路遇瘪三抢她的手提包,争夺了好一回没有被夺去,又一次瘪三抢她手里的小馒头,一半落地,一半她仍拿不回来。
我在人情上银钱上,总是人欠欠人,爱玲却是两讫,凡事像刀截的分明,总不拖泥带水。她与她姑姑分房同居,两人锱铢必较。她却也自己知道,还好意思对我说:“我姑姑说我财迷。”说着笑起来,很开心。她与炎樱难得一同上街去咖啡店吃点心,亦必先言明谁付账。炎樱是个印度女子,非常俏皮,她有本领说得那咖啡店主犹太人亦软了心肠,少算她的钱,爱玲向我说起又很开心。
爱玲的一钱如命,使我想起小时正月初一用红头绳编起一串压岁钱,都是康熙道光的白亮铜钱,亦有这种喜悦。我笑爱玲:“有的父亲给子女学费,诉苦说我的钱个个有血的,又或说是血汗。”爱玲听了很无奈,笑道:“我的钱血倒是没有,是汗,血的钱只使人心里难受,也就不这般可喜了。”
爱玲每用钱,都有一种理直气壮,是慷慨是节俭,皆不夹杂丝毫夸张。一次说起朋友家,她道,那麽多值钱的东西都其气不扬,没有喜意,我看过之後,只觉宁可不要富贵了。又爱玲住的公寓,邻房是个德国人,悭吝得叫人连不好笑,爱玲道:“西洋人都是悭吝的,他们虽会投资建设大工程,又肯出钱办慈善事业,到底亦不懂得有一种德性叫慷慨。”
六
爱玲从来不牵愁惹恨,要就是大哭一场。她告诉我有过两回,一回是她十岁前後,为一个男人,但我记不得是爱玲讨厌他或喜欢他而失意,就大哭起来。又一回是在香港大学读书时,一年放暑假,仿佛是因炎樱没有等她就回上海家去了,她平时原不想家,这次却倒在床上大哭大喊得不可开交。她文章里惯会描画恻恻轻怨,脉脉情思,静静泪痕,她本人却宁像晴天落白雨。
她道:“你说没有离愁,我想我也是的,可是上回你去南京,我竟要感伤了。”但她到底也不是个会缠绵悱恻的人。还有一次她来信说:“我想过,你将来就只是我这里来来去去亦可以。”她是想到婚姻上头,不知如何是好,但也就不再去多想了。
前此我问爱玲向来对结婚的想法,她说她没有怎样去想这个。她且亦不想会与何人恋爱,连追求她的人好像亦没有过,若有,大约她亦不喜。总之现在尚早,等到要结婚的时候就结婚,亦不挑三挑四。有志气的男人对於结婚不结婚都可以慷慨,而她是女子,却亦能如此。
但她想不到会遇见我。我已有妻室,她并不在意。再或我有许多女友,乃至挟妓游玩,她亦不会吃醋。她倒是愿意世上的女子都欢喜我。而她与我是即使不常在一起,相隔亦只如我一人在房里,而她则去厨下取茶。我们两人在的地方,他人只有一半到得去的,还有一半到不去的。
我与爱玲亦只是男女相悦,《子夜歌》里称“欢”,实在比称爱人好。两人坐在房里说话,她会只顾孜孜地看我,不胜之喜,说道:“你怎这样聪明,上海话是敲敲头顶,脚底板亦会响。”後来我亡命雁荡山时读到古人有一句话“君子如响”,不觉的笑了。她如此兀自欢喜得诧异起来,会只管问:“你的人是真的麽?你和我这样在一起是真的麽?”还必定要我回答,倒弄得我很僵。一次听爱玲说旧小说里有“欲仙欲死”的句子,我一惊,连声赞道好句子,问她出在那一部旧小说,她亦奇怪,说“这是常见的呀”,其实却是她每每欢喜得欲仙欲死,糊涂到竟以为早有这样的现成语。
可是天下人要像我这样欢喜她,我亦没有见过。谁曾与张爱玲晤面说话,我都当它是件大事,想听听他们说她的人如何生得美,但他们竟连惯会的评头品足亦无。她的文章人人爱,好像看灯市,这亦不能不算是一种广大到相忘的知音,但我觉得他们总不起劲。我与他们一样面对着人世的美好,可是只有我惊动,要闻鸡起舞。
杂志上也有这样的批评,说张爱玲的一支笔千姣百媚,可惜意识不准确。还有南京政府的一位教育部长向我说:“张小姐於西洋文学有这样深的修养,年纪轻轻可真是难得。但她想做主席夫人,可真是不好说了!”我都对之又气恼又好笑。关於意识的批评且不去谈它,因为爱玲根本没有去想革命神圣。但主席夫人的话,则她文章里原写的是她在大马路外滩看见警察打一个男孩,心想做了主席夫人就可拔刀相助,但这一念到底亦不好体系化的发展下去云云,如此明白,怎会不懂?而且他们说她文彩欲流,说她难得,但是他们为什麽不也像我的欢喜她到了心里去。
……
我与爱玲只是这样,亦已人世有似山不厌高,海不厌深,高山大海几乎不可以是儿女私情。我们两人都少曾想到要结婚。但英娣竟与我离异,我们才亦结婚了。是年我三十八岁,她二十三岁。我为顾到日後时局变动不致连累她,没有举行仪式,只写婚书为定,文曰:
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上两句是爱玲撰的,後两句我撰,旁写炎樱为媒证。
我们虽结了婚,亦仍像是没有结过婚。我不肯使她的生活有一点因我之故而改变。两人怎样亦做不像夫妻的样子,却依然一个是金童,一个是玉女。
七
世人多知恶的东西往往有大威力,如云恶煞,会惊得人分开顶门骨,轰去魂魄,不知好的东西亦可以有大威力,它使人直见性命,亦有这样的惊。佛经里描写如来现相,世界起六种十八相震动,竟像是热核炸弹投下的震动。但恶煞的威是威吓,惊是惊怖,使人藐小,好的东西则威如祥麟威凤的威,惊是惊喜,使人飞扬。惟有好的东西亦发挥了大威力,才能使恶煞的大威力亦化凶为吉。但西洋人惟发现了神,他们的人依然是燔祭的牺牲,不及中国人的可以直见性命,谁挡在面前,虽释迦亦可以一棒打杀,如汉高祖斩蛇开径。
我小时看花是花,看水是水,见了檐头的月亮有思无念,人与物皆清洁到情意亦即是理性。大起来受西洋精神对中国文明的冲击,因我坚起心思,想要学好向上,听信理论,且造作感情以求与之相合,反为弄得一身病。《红楼梦》里贾宝玉病重,和尚来说会医,袭人等把他身上带的通灵宝石解下来递出去,那和尚接住手里只见玉色暗漠昏浊,不觉长叹一声道,青梗峰下,别来十五年矣,竟如此为贪瞋爱痴所困,你那本性光明何在也!我读到这一节,回味过来,真要掩泣。
我在爱玲这里,是重新看见了我自己与天地万物,现代中国与西洋可以只是一个海晏河清。《西游记》里唐僧取经,到得雷音了,渡河上船时梢公把他一推,险些儿掉下水去,定性看时,上游头淌下一个屍身来,他吃惊道,如何佛地亦有死人,行者答师父,那是你的业身,恭喜解脱了。我在爱玲这里亦有看见自己的屍身的惊。我若没有她,後来亦写不成《山河岁月》。
我们两人在房里,好像“照花前後镜,花面交相映”,我与她是同住同修,同缘同相,同见同知。爱玲极艳。她却又壮阔,寻常都有石破天惊。她完全是理性的,理性到得如同数学,它就只是这样的,不着理论逻辑,她的横绝四海,便像数学的理直,而她的艳亦像数学的无限。我却不准确的地方是夸张,准确的地方又贫薄不足,所以每要从她校正。前人说夫妇如调琴瑟,我是从爱玲才得调弦正柱。
前时我在香港,买了贝多芬的唱片,一听不喜,但贝多芬称为“乐圣”,必是我不行,我就天天刻苦开来听,努力要使自己懂得它为止。及知爱玲是九岁起学钢琴学到十五岁,我正待得意,不料她却说不喜钢琴,这一言就使我爽然若失。又我自中学读书以来,即不屑京戏、绍兴戏、流行歌等,亦是经爱玲指点,我才晓得它的好,而且我原来是欢喜它的。《大学》里说:“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我是现在才有了自己。
爱玲把现代西洋文学读得最多,两人在房里,她每每讲给我听,好像《十八只抽屉》,志贞尼姑搬出吃食请情郎。她讲给我听萧伯纳、赫克斯菜、桑茂忒芒,及劳伦斯的作品。她每讲完之後,总说“可是他们的好处到底有限制”,好像尘渎了我倾听了似的。她一点不觉得我的英文不好有何不足,反而是她多对我小心抱歉。可是对西洋的古典作品她没有兴致,莎士比亚、歌德、雨果她亦不爱,西洋凡隆重的东西,像他们的壁画、交响曲、革命或世界大战,都使人觉得吃力,其实并不好。爱玲宁是只喜现代西洋平民精神的一点。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我读了感动的地方她全不感动,她反是在没有故事的地方看出有几节描写得好。她不会被哄了去陪人歌哭,因为她的感情清到即是理性。连英娣与我离异的那天,我到爱玲处有泪,爱玲亦不同情。
我从来不见爱玲买书,她房里亦不堆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