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有工夫。
回家我写了第一封信给张爱玲,竟写成了像“五四时代”的新诗,一般幼稚可笑,张爱玲也诧异,我还自己以为好。都是张爱玲之故,使我後来想起就要觉得难为情。但我信里说她谦逊,却道着了她,她回信说我“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从此我每隔一天必去看她。才去看了她三四回,张爱玲忽然很烦恼,而且凄凉。女子一爱了人,是会有这种委屈的。她送来一张字条,叫我不要再去看她,但我不觉得世上会有什麽事冲犯,当日仍又去看她,而她见了我亦仍又欢喜。以後索性变得天天都去看她了。
因我说起登在《天地》上的那张照相,翌日她便取出给我,背後还写有字:
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她这送照相,好像吴季札赠剑,依我自己的例来推测,那徐君亦不过是爱悦,却未必有要的意思。张爱玲是知道我喜爱,你既喜爱,我就给了你,我把照相给你,我亦是欢喜的。而我亦只端然地接受,没有神魂颠倒。各种感情与思想可以只是一个好,这好字的境界是还在感情与思念之先,但有意义,而不是什麽的意义,且连喜怒哀乐都还没有名字。
三
我到南京,张爱玲来信,我接在手里像接了一块石头,是这样的有分量,但并非责任感。我且亦不怎麽相思,只是变得爱啸歌。每次回上海,不到家里,却先去看爱玲,踏进房门就说“我回来了”。
要到黄昏尽,我才从爱玲处出来,到美丽园家里,临睡前还要青芸陪我说话一回,青芸觉得我这个叔叔总是好的,张小姐亦不比等闲女子。一晚我从爱玲处出来迳到熊剑东家,剑东夫妇和朋友在打牌,我在牌桌边看了一回,只觉坐立不安,心里满满的,想要啸歌,想要说话,连那电灯儿都要笑我的。
我常时一个月里总回上海一次,住上八九天,晨出夜归只看张爱玲,两人伴在房里,男的废了耕,女的废了织,连同道出去游玩都不想,亦且没有工夫。旧戏里申桂生可以无年无月的伴在志贞尼姑房里,连没有想到蜜月旅月,看来竟是真的。
我们两人在一起时,只是说话说不完。在爱玲面前,我想说些什麽都像生手拉胡琴,辛苦吃力,仍道不着正字眼,丝竹之音亦变为金石之声,自己着实懊恼烦乱,每每说了又改,改了又悔。但爱玲喜欢这种刺激,像听山西梆子似地把脑髓都要砸出来,而且听我说话,随处都有我的人,不管是说的什麽,爱玲亦觉得好像“攀条摘香花,言是欢气息”。
爱玲种种使我不习惯。她从来不悲天悯人,不同情谁,慈悲布施她全无,她的世界里是没有一个夸张的,亦没有一个委屈的。她非常自私,临事心狠手辣。她的自私是一个人在佳节良辰上了大场面,自己的存在分外分明。她的心狠手辣是因她一点委屈受不得。她却又非常顺从,顺从在她是心甘情愿的喜悦。且她对世人有不胜其多的抱歉,时时觉得做错了似的,後悔不迭,她的悔是如同对着大地春阳,燕子的软语商量不定。
我的囿於定型的东西,张爱玲给我的新鲜惊喜却尚在判定是非之先。旧小说里常有人到了仙境,所见珍禽异卉,多不识其名,爱玲的说话行事与我如冰炭,每每当下我不以为然,连她给我看她的绘画,亦与我所预期的完全不对。但是不必等到後来识得了才欢喜佩服,便是起初不识,连欢喜佩服亦尚未形成,心里倒是带有多少叛逆的那种诧异,亦就非常好,而我就只凭这样辛辣而又糊涂的好感觉,对於不识的东西亦一概承认,她问我喜欢她的绘画麽,只得答说是的,爱玲听了很高兴,还告诉她的姑姑。
我是受过思想训练的人,对凡百东西皆要在理论上通过了才能承认。我给爱玲看我的论文,她却说这样体系严密,不如解散的好,我亦果然把来解散了,驱使万物如军队,原来不如让万物解甲归田,一路有言笑。我且又被名词术语禁制住,有钱有势我不怕,但对公定的学术界权威我胆怯。一次我竟敢说出《红楼梦》、《西游记》胜过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或歌德的《浮士德》,爱玲却平然答道,当然是《红楼梦》、《西游记》好。
牵牛织女鹊桥相会,喁喁私语尚未完,忽又天晓,连欢娱亦成了草草。《子夜歌》里有:
一夜就郎宿,通宵语不息。
黄蘖万里路,道苦真无极。
我与爱玲却是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
如此只顾男欢女爱,伴了几天,两人都吃力,随又我去南京,让她亦有工夫好写文章。而每次小别,亦并无离愁,倒像是过了灯节,对平常日子转觉另有一种新意。只说银河是泪水,原来银河轻浅却是形容喜悦。
四
基督说:“属於凯撒的归凯撒,属於上帝的归上帝。”如今亦即如此把人们来分属,张爱玲却教了我没有禁忌。天下人不死於殉恶,而死殉善,怎样善的东西若是带上巫魇禁忌,它便不好了。
我因听别人常说学生时代最幸福,也问问爱玲,爱玲却很不喜学校生活。我又以为童年必要怀恋,她亦不怀恋,在我认是应当的感情,在她都没有这样的应当。她而且理直气壮地对我说,她不喜她的父母,她一人住在外面,她有一个弟弟偶来看她,她亦一概无情。这与我的做人大反对。但中国文明原是人行於五伦五常,并不是人属於五伦五常,而伦常之所以几千年来不被革命革掉,是因为二十四孝同时也可以有桃花女与樊梨花。
民间看戏,爱看与公公斗法的桃花女。也喜欢樊梨花,樊梨花杀夫弑父,但大唐世界还是要她这样美貌有本领的人。还有哪吒,哪吒是个小小孩童,翻江搅海闯了大祸,他父亲怕连累,挟生身之恩要责罚他,哪吒一怒,刳肉还母,剔骨还父,後来是观世音菩萨用荷叶与藕做成他的肢体,张爱玲便亦是这样的莲花身。
爱玲是她的人新,像穿的新衣服对於不洁特别触目,有一点点雾数或秽亵她即刻就觉得。《聊斋》里的香玉,那男人对着绦雪道:“香玉吾爱妻,绦雪吾腻友也。”爱玲很不喜。又我与爱玲闲话所识的几个文化人,爱玲一照眼就看出那人又不乾净,又不聪明。我每听她说,不禁将人比己,多少要心惊,但亦无从检点起。
我称赞爱玲的房间,她却说这还是她母亲出国前布置的,若她自己来布置,她爱刺激的颜色。赵匡胤形容旭日:“欲出不出光辣挞,千山万山如火发。”爱玲说的刺激是像这样辣挞的光辉颜色。她看《金瓶梅》,宋蕙莲的衣裙她都留心到,我问她看到秽亵的地方是否觉得刺激,她却竟没有。她爱看小报,许多恶浊装腔的句子她一边笑骂,一边还是看,亦有妙语,小报上的妙语往往亦是可怜语,一点不得爱玲的同情,但她转述给我听时,她亦是这样的开心好笑。无论她在看什麽,她仍只是她自己,不致与书中人同哀乐,清洁到好像不染红尘。
连对於好的东西,爱玲亦不沾身。她写的文章,许多新派女子读了,刻意想要学她笔下的人物都及不得,但爱玲自己其实并不喜爱这样的人物。爱玲可以与《金瓶梅》里的潘金莲、李瓶儿也知心,但是绝不同情她们,与《红楼梦》里的林黛玉、薛宝钗、凤姐晴雯袭人,乃至赵姨娘等亦知心,但是绝不想要拿她们中的谁来比自己。她对书中的或现时的男人亦如此。她是陌上游春赏花,亦不落情缘的一个人。
我自己以为能平视王侯,但仍有太多的感激,爱玲则一次亦没有这样,即使对方是日神,她亦能在小地方把他看得清清楚楚。常人之情,连我在内,往往姑息君子,不姑息小人,对东西亦如此,可是从来的悲剧都由好人作成,而许多好东西亦只见其纷纷的毁灭,因为那样的好原来有限,是带疾的,其实不可原谅的还是不应当原谅。爱玲对好人好东西非常苛刻,而对小人与普通东西,亦不过是这点严格,她这真是平等。
爱玲好像小孩,所以她不喜小孩,小狗小猫她都不近,连对小天使她亦没有好感。一次她搬印书的白报纸回来,到了公寓门口要付车夫小账,她觉得非常可耻又害怕,宁可多些,把钱往那车夫手里一塞,赶忙逃上楼来,连不敢看那车夫的脸。中国民间又说小孩的眼睛最净,睡梦里会微笑,是菩萨在教他,而有时无端惊恐,则是他见了不祥不洁了。
五
张爱玲喜闻气味,油漆与汽油的气味她亦喜欢闻闻。她喝浓茶,吃油腻熟烂之物。她极少买东西,饭菜上头却不悭刻,又每天必吃点心,她调养自己像只红嘴绿鹦哥。有余钱她买衣料与脱脂花粉。她还是小女孩时就有一篇文字在报上登了出来,得到五元,大人们说这是第一次稿费,应当买本字典做纪念,她却马上拿这钱去买了口红。
她母亲是清末南京黄军门的小姐,西洋化的漂亮妇人,从小要训练爱玲做个淑女,到底灰了心。她母亲教她如何巧笑,爱玲却不笑则已,一笑即张开嘴大笑,又或单是喜孜孜的笑容,连她自己亦忘了是在笑,有点傻里傻气。爱玲向我如此形容她自己,她对於这种无可奈何的事只觉得非常开心。又道:“我母亲教我淑女行走时的姿势,但我走路总是冲冲跌跌,在房里也会三天两天撞着桌椅角,腿上不是磕破皮肤便是淤青,我就红药水搽了一大搭,姑姑每次见了一惊,以为伤重流血到如此。”她说时又觉得非常开心。
爱玲给我看小时她母亲从埃及带给她的两串玻璃大珠子,一串蓝色,一串紫红色,我当即觉得自己是男孩子,看不起这种女孩子的东西。她还给我看她小时的作文。她十四岁即写有一部《摩登红楼梦》,订成上下两册的手抄本,开头是秦锺与智能儿坐火车私奔杭州,自由恋爱结了婚,但是经济困难,又气又伤心,而後来是贾母带了宝玉及众姊妹来西湖看水上运动会,吃冰淇淋。我初看时一惊,怎麽可以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