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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
可是她不相信。她拿出安眠药,一把都塞进嘴里。我吓坏了,无论我怎么求她,她就是不肯把药吐出来。我只好叫来救护车,送她去医院。
我立刻把这事件报告给伍茨医生,他要我带明妮到印第安纳一家精神病院去。医生强调说,路上我绝不能只身一人陪伴明妮,所以多恩夫人会来的,我们将一起到印第安纳波里斯去。
一九四一年三月五日(印第安纳波里斯市)
明妮没去精神病院,因为多恩夫人为她另外找了一个医生,卡特博士。他为明妮检查之后,说她正在恢复。医生重新开始给她注射荷尔蒙。明妮就住在多恩夫人在城中的公寓里,上午她去多恩夫人的办公室,帮她包包裹,贴地址标签,给中国的难民们寄去。晚上她们在一起读书、聊天、看电影。有时候我也和她们在一起。从各方面看,她都是在好起来。
多恩夫人今天晚上告诉我,她会给明妮分派一项更复杂些的工作:搜集关于传教士教育方面的文章,并将其一一存档。明妮喜欢这个主意,觉得这是让她的大脑完全恢复的好办法。
一九四一年四月二十日(印第安纳波里斯市)
明妮对自己不久就会返回金陵学院去工作很有信心。在她给朋友的信中,她不断地请求人为她祈祷。伍茨医生和卡特医生都相信她正在康复。他们甚至允许她出席在本城召开的国际耶稣信徒会。她十分欣喜,正在准备代表金陵学院在会上简短发言。
一九四一年五月十四日(印第安纳波里斯市)
今天,明妮独自一个人留在传教士协会的秘书吉娜维芙·布朗小姐的公寓里时,她把炉子上所有灶眼都打开,用煤气毒杀自己。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她已经去世了。我们把她的遗体运到郊区一座小教堂,那里的主管牧师是多恩夫人的朋友。明妮留下一个纸条,说她决定这样结束自己的生命,是因为她肯定永远也不可能完全康复。她还提到在银行的保险箱里有份遗嘱。
明妮盼着金陵学院给她来信,邀请她返回中国,盼了几个月。两个星期前只盼来一封信,是她在密西根的侄女写来的,说愿意接明妮过去,并照顾她。很显然,有人和她侄女商量好了,这在明妮看来,就意味着学院已设法抛弃她。看完侄女的信,明妮不屑地一笑。她是个自尊心强的人,不愿成为别人的累赘。
一九四一年五月十六日(印第安纳波里斯市)
昨天下午,我们为明妮举行了葬礼。来了六个人。牧师读了《诗篇》第二十三章。没唱圣歌,因为只有我们六个人。多恩夫人简短地讲了话,说:“明妮·魏特林也是战争暴行的受害者。她勇敢地战斗,像战士一样倒下。”我真希望多恩夫人说“像英雄一样倒下”。
今天早上,明妮的遗嘱被打开了。她在上海一家银行里有一些存款,总共七百一十元,她把这笔钱捐给金陵学院,作为奖学金的一笔基金。她还把自己去年买的七亩土地也捐给了我们学院。在遗嘱的结尾,她写下:“金陵永生!”
五十二
明妮死后半年,日本帝国海军袭击了珍珠港,美国开始对日作战。日本没收了我们学校,将丹尼森夫人、唐娜和爱丽丝驱逐出境。我们的校园在后来的几年里,成了日军骑兵的营房。
我们全家搬到郊区,我和丽雅干各种杂活儿来维持生计。我丈夫耀平直到日本投降后才回来,牙齿掉了一半。这期间,我女婿也回来过一次,看他的老婆和儿子,可他跟着国军,在共产党一九四九年夺取政权之前逃到台湾去了。后来他从香港给丽雅来了一封信,要她改嫁他人,因为他再也回不了大陆了。他在信里暗示,他在高雄会组织一个新家庭。“人生苦短,耗不起这样无限期的等待。”他写道。丽雅卧床了几个星期,两年以后她还是和一个商店职员结了婚,从此过着平静的日子。
由于过去同美国教授们的关系,我丈夫被共产党定为不被信任的人,不过他仍然在南京大学当讲师,在政治运动中没有受到多少冲击。大刘就没这么幸运了。瑟尔·贝德士一九五零年春季离开中国时,几十个中国人把他送到学校大门口,大刘当着所有人的面高喊:“瑟尔,将来再回来啊,我们会想念你的!”这些话作为他反动世界观的证据被报告上去了,七年以后,他被打成了“右派”,说他总在梦想着美帝国主义还会回来统治中国。为了这个,他受了几十年的罪。
本顺也很倒霉。他跟着路海和美燕逃出金陵学院,在湖南参加了国民党的部队。在国共内战中被共产党俘虏,遣送回来,在一个砖窑劳动改造。我在一九五一年夏天见过他——他长高了,却像个老人一样驼了背,头发花白,已经开始谢顶,其实他还不满三十岁。他叫我阿姨,我只点了点头,难过得说不出话来。路海和美燕双双死在战争中,也许那倒比本顺幸运些。路海死于日本炮火,美燕是在救护伤员时被冷枪打死的。虽然有她的烈士身份,她父亲因为与外国人关系密切,却还是要受苦。时代的变迁对娄小姐倒还没有太大的影响——她在莫妮卡去世之后的孤儿院工作了几年,后来,共产党掌权之后,她当了一名幼儿园老师。
吴校长没有跟着国民党去台湾,尽管他们反复催促她。因为这一点,她受到了共产党的重用,重新当上了金陵学院的领导。后来我们学校并入南京师范学院。她成为知名人士,受到尊重,我又重新为她工作。
日本投降以后,作为日本战争罪行的见证,我的日记中的一部分内容被《南京日报》连载了,我作为帮助明妮·魏特林管理金陵难民营的中国女人,也出了点名。一九四七年夏天,政府有关部门召见了我,然后把我送到东京当一个目击证人,在审判日本战犯的法庭上作证。这是我第一次踏上日本的国土。
所有的听证会都在一座大白楼内举行,每一次都有上千人出席。中国方面并没有为审判作太多准备,以为作为战胜国,我们能够任意惩罚那些战争罪犯,而日本方面却进行了充分的准备。每一名被告都被分配了两名律师,一名美国人,一名日本人。绝大多数日本律师都一声不吭,可是那些美国律师却又张狂又自大,甚至嘲弄证人,好像是我们在接受审判。结果,法官只能把一些律师赶出法庭。
八月中的一天,我和一群中国证人正要走进法庭,忽见一个身穿白色和服三十岁上下的女子,带着一个男孩子,在朝我鞠躬。我立刻认出了她,赶快离开众人,把她拉到一边。盈子一个劲儿鞠躬,用带着口音的中文说:“母亲,这是您的孙子。”
眼泪涌出我的双眼,可是我不敢说得太多。她把阿真推上前来,对他说:“叫奶奶。”
“奶奶。”孩子讷讷地说,前额上现出一团细小的皱纹。
我蹲下身,抱住他使劲儿地亲——连他的味道都像他父亲。“你上学了吗?”我问。
“嗯。”
“几年级了?”
他没听懂,盈子帮他说:“二年级。”
“你生日是哪天?”
他母亲替他答道:“十二月四日。”
“我会记住的,阿真。”我说着,在他的眉心又亲了一下。
听证会下午一点半继续进行,只剩几分钟了。一位中国官员走出法庭大厅,招手让我快进去。我该怎么办?我绝不能让别人知道我在这里会见家里人。我现在代表全体遭到日军残害的南京妇女,根本不可能公然地对盈子和阿真认亲,那样做无异于自招大祸。情急之下,我摘下腕子上的金手镯,塞给盈子。“浩文想把这个交给你。”我说,两手把她的手握紧,“不要再到这里来了。你这样不安全。”
不等她答话,我掉头朝法庭走去,觉得两腿发抖。我并不清楚我们住的是什么地方,因为所有中国证人都是被半隔离的,从法庭到隅田川上的木屋旅店,都是集体行动。不然,我就会告诉盈子再到哪里去见面的。
有几个美国传教士也来到东京出席战犯审判:瑟尔、马吉牧师、威尔森医生和霍莉·桑顿。见到他们我很高兴,只是因为刚遇见了盈子和阿真,我心里正难过。
“你怎么了?”一天晚上霍莉问我,“怎么情绪这么低落?”
“身体有点儿不舒服,”我说,“这种闷热我真受不了。”
“听证会也一定够你受的。”
“这些天里都睡不好。”
她仔细观察我,眼角泛起皱纹。我不敢什么话都告诉霍莉。她不像明妮,尽管她心地善良,却可能不够谨慎。
中国方面并没有太多实物证据来支持我们的指控,因为战争期间,没谁想到会有一天在法庭上面对这些罪犯。但是多亏了美国人的细心,尤其是瑟尔保管的安全区委员会记录,马吉拍的照片,还有威尔森手上的医疗记录,也多亏那些德国大使馆发给纳粹政府的关于南京暴行的秘密报告,法庭对于皇军犯下的罪行能够作出适当的评估。马吉向我透露,他带来了他拍摄下来的电影胶片,不过法庭不接受胶片作为证据。事实上,美国政府为了把日本变成一个反共产主义的盟友,有意低调处理战犯审判,以避免引起日本民众的敌意。在受审的二十五名甲级战犯中,只有七人被判处了死刑。
当法官问到松井石根认不认罪时,他咕哝着说不认罪。但在宣判死刑的那一刻,这位戴着眼镜、已是骨瘦如柴的高级将领,哭泣着瘫坐在座位上,无法站立起来。他的秃脑袋不停地摇摆着。两名戴着白色头盔,胳膊上别着“军警”袖章的高个子卫兵走上前,把他架起来,拖出了法庭。
八月末的一个闷热的早上,我们动身离开东京。大家走出旅店,朝送我们去机场的汽车走去,这时候,我又看到了盈子和阿真。他俩站在大门旁边,她穿苹果绿的旗袍,显出曲线清丽的身段,阿真穿了件白色衬衫,海军蓝短裤。他们身后立着一株栽在石瓮里的大盆栽。远处,蓝莹莹的河上,一群海鸥在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