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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安魂曲-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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鲇鱼。几个星期之后,他听见莫妮卡把这个故事讲给一群小女孩听,却加上了一个更为夸张的戏剧化结尾:那人用两匹骡子和马车,换了一条鲑鱼,所以现在他再也不能回家了,就露天睡在大雪里,他几乎冻死了,冻掉了两根指头。原来,在他讲这段逸事时,莫妮卡在隔壁屋里无意间听到了。“现在,”那人最后说,“我希望她正在天堂里,优雅自如地把她所创造出来的所有笑话和故事,讲给天使们听,供大家开心。”

这话引来外国人一片笑声,而大多数中国人都没有吭声,觉得莫名其妙。是啊,葬礼是一个寄托哀思的肃穆场合,那些外国人怎么能说些俏皮话,还捧腹大笑呢?

追忆之后,瑟尔走上了讲坛。他容光焕发,新刮的胡子,头发向后梳得溜光,做了追念莫妮卡的布道,题目是“基督徒在战争时期的职责”。他用中文讲到日本对亚洲一些国家的并吞,讲到日军的残暴。我知道,因为他那些关于日本开发毒品生意的文章,日本人一直在监视他,还要求他交出国际救济委员会的所有文件,包括南京陷落之后一个星期内,日本士兵在国际安全区内犯下的杀人、强奸、纵火案件的九百份记录,可他告诉他们,所有文件已经都被爱德华·施佩林带回科隆了。瑟尔谈到欧洲的形势,他说:“面临一场世界大战,我们基督教徒应该怎么做呢?首先,我们必须力争和平,反对战争。两年前,南京陷落的时候,在座的有些人正在南京,亲眼看到了战争是个什么样子。如果把人类放入战争的极端环境里,他们可以比野兽还要凶恶,可以不讲任何法则,释放出所有的邪恶。战争是我们人类能产生出的最具毁灭性的东西,所以我们一定要尽全力防止战争。

“可是,如果回顾人类历史,我们不难看到,有些时候战争是不可避免的,甚至是必要的。确实有一些战争可以被称为正义战争。比如,如果人们拿起武器,抵抗外国侵略者,我们能责备他们吗?我们应该劝阻他们与民族敌人作战吗?当然不应该。所以,这些国家里的基督教徒应该和其他公民一同作战,履行基督教徒的职责,应当同他们争取民族的解放结合起来。至于那些侵略国家里的基督教徒,他们应当做的是起来反对战争,尽自己最大力量去争取和平。”

听到瑟尔这么说,我可以断定,从现在起日本人是绝不会放过他的,但他一定已经习惯于跟他们交锋了。

瑟尔最后说:“至于那些没有卷进战争的国家里的基督教徒,比如你们当中的美国人,我们必须站在弱小的受害者一方,就像我们已故的莫妮卡姐妹为南京孤儿院里的孩子们所做的那样。这是我们应该采取的唯一道德立场。真正的基督教徒,应该置身于人道和无视一切的暴力之间。”

听众们喜欢他的布道,尤其是中国人。瑟尔的话音刚落,有几个人就鼓起掌来,马上又停住了,意识到这不是鼓掌的场合。

韦牧师做了结束祷告,恳求上帝接受莫妮卡的灵魂,赐予她永生的快乐。接着,人们唱了《求赐太平歌》。

葬礼过后,明妮说希望自己死的时候,也能享有类似的仪式。它充满了温暖和庄严,仿佛我们刚刚聚首于莫妮卡的葬礼,是为了祝福她灵魂升天。那位故去的女人,现在一定安宁了。




第二天早上,娄小姐来到校长办公室——邻里的一些家庭断了粮,孩子们都在饿肚子。我从里屋走出来见她。明妮坐在椅子里,桌上放着没写完的学生奖学金报告,哈欠连连。“对不起,”她说着用巴掌捂住了嘴,“我最近很容易疲倦,时不时就睡着了。眼睛疼得直跳,看东西都是重影。”她最近经常打趣说自己看上去像六十,但感觉像八十。

“你工作太拼命了,”娄小姐说,“你需要休个长假。”

“就是,你欠自己一个长假。”我表示同意。

“夏天我应该休假,不过不太可能,我脱不开身。”明妮说,“我得留在学校里照料好多事情。娄小姐,我们该为那些没饭吃的人家做点儿什么?起码保证他们在除夕之夜吃上一顿像样的年饭。”

“我就是为这事来的,还想看看你们学校有没有多余的被子。昨天下午,有个妇女丢了她唯一的一床被子——被溜进她家的窃贼给偷走了。她丈夫失踪了,她又病得太厉害,实在维持不下去了。她把自己的全部积蓄,总共十元钱,都缝进被子里了,这不,钱也没了。”

明妮转向我:“我们还有大米可以分出一些来吗?”

“有的。”我回答。去年秋季,我以二十五元一担的价格买了十一马车大米,这只是现在价格的三分之二,所以我们可以分出一些给穷人,“不过我们去年秋天做好的被子可能全都送人了。”我说。“我得去找找看。”

我们来到主宿舍楼,发现没有多余的被子了。于是明妮就转到自己家里,从自己的床上抽出一条来。“把这个拿去。”她对娄小姐说。

“你自己还有被子吗?”娄小姐问道。

“我有鸭绒被,还有一条厚毯子。”

娄小姐高兴地告辞了,说她明天会推个独轮车来取大米。





四十九


三月中旬,与口通知我们,田中先生没法替我们三人弄到旅行证了,因为负责发放证件的官员,那位田中的同乡,离开了南京。而且,官方不鼓励本地居民,尤其是基督教徒,访问日本。这次旅行的取消,令我大失所望,也让我的脾气变得暴躁了,我对姗娜和茹莲的反感再次加剧起来。如果她们惹烦了我,我会毫不客气地回敬她们几句,出出气。我知道她们背后在说我的坏话,但是我才不在乎呢。明妮说,有时候我是故意找碴跟她们吵架。这话也许不假,但她并不了解关键的原因:我心里窝着火,因为取消行程,把我到日本看孙子的希望打碎了。

茹莲大体上还过得去,但我发现姗娜让人难以忍受。她出身于富裕的家庭,养成了铺张的习惯。每个周末她都去下馆子,回来就炫耀她在城里的餐馆吃过的饭菜。有一天课间休息,我听见她在对一群家庭手工艺学校的妇女,大谈一家叫“大阪亭”的日本餐馆。“信不信由你,”她说,“我第一次吃寿司时,光想吐,那滋味就像嘴里含了条肉虫子,尤其是金枪鱼做的寿司。可是我朋友鼓动我接着吃,很快我就喜欢上寿司了。现在,什么样的寿司我都吃,最喜欢鳝鱼的。”

“老天哪,就是倒找给我钱,我也不吃生鱼。”一个矮个子女人说。

“其实生鱼更有营养。”姗娜答道。

“好邪乎啊。”一个纤柔苗条的女子说。

“你不相信我吗?”

铃声响了,女人们都回教室去了。等大家全走开以后,我对姗娜说:“你不应该在她们面前夸耀什么日本美食。”

她拉长了脸。“是她们先问我的。”

“可你不该给日本饭馆当推销员。”我边说边火气上升。

“您猜怎么着?那饭馆是中国兄弟俩开的。”她的蒜头鼻子翕动着,眼睛却避免直视我的脸。

“那又怎么样?你太过分了。南京城里多少人在饿肚子?你却在吹嘘什么生海鲜!”

“这不干你的事。”

“不许你在大家面前显出一副贱相,这就是我的事!”

“神经病!”她转过身大步走开了,两手插在法兰绒上衣的口袋里。

这类的争吵经常在我俩之间发生——我无法容忍她的挥霍和愚蠢。她一越界,我就痛加回击,不过我通常还是不当着别人的面说她。

接着,一天下午,姗娜来见明妮,说她决定立即辞职。明妮吃了一惊:从来没有见过哪位校长在学期结束前辞职,可是不管她怎么劝,姗娜坚决不改初衷。我在办公室里间听见她说:“我受不了这些了,我家人也要我回去。”她说父亲已经卧床不起了,想要她回上海去。

明妮一筹莫展。姗娜两天后离开了,明妮只好自己来接管家庭手工艺学校的行政这一摊子。唐娜虽然是中学的校长,可是她不懂中文,连女生们在登记表上的名字也看不懂,所以需要别人帮她很多忙。明妮的工作量大增,只好每天加班,经常到凌晨才能睡觉。

这种情况不能再拖下去。要是爱凤能回来就好了,可她的未婚夫还关在天津的监狱里,她不能半路离开,那会使得营救他的各种努力都前功尽弃。丹尼森夫人来找明妮,商量着怎么才能把姗娜再请回来。老太太也很担心,眼看着明妮一个人怎么也处理不过来那么多事务。丹尼森夫人想帮一把,但是管账和房屋整修的事情就让她喘不过气了。我几乎一声也没吭,只是听她们说。经过权衡利弊,两个负责人决定派爱丽丝代表金陵学院去上海,恳求姗娜回来。“我们早应该多培养些领导人才。”丹尼森夫人叹气道。

事实上,金陵学院有不少毕业生在中国各地当中学校长,不过她们谁也不会回到日本占领的南京来工作。丹尼森夫人一走,我就冲着明妮说:“你不应该提那个建议!”

“你在说什么呢?”

“你不应该派爱丽丝到上海去求姗娜回来。你这样做,那个无礼的女人就更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我们这里需要她。”

“那好吧,要是这样,等这个学期结束了,我走。”

“行啦,安玲,我知道你不高兴,也很沮丧。这里的每个人都面对压力,都有碰不得的神经,可我们还得一道工作,共渡难关,防止这里沦落成精神病院。”

“我走定了,别说我没提前通知你。”我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

明妮没把我的话当真。她明白我是不可能辞职的,因为我们全家都住在校园里,我在别的地方大概没法找到安全的住所。她经常说我是“刀子嘴,豆腐心”,是个只在外表严厉的人。她认为中国最大的障碍不是战争,不是腐败,而是所谓的脸面——每个人都生怕丢脸,谁都不愿意让步,结果,很多能量和时间都浪费在琐事上了,这一点让她痛心疾首。为此她很同情蒋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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