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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大刘又回到明妮和寇拉身边,寇拉懂中文,一定是感受到了玉兰的敌意。他问我们这是怎么回事。我正在气头上,脱口而出:“那个女人被日本鬼子糟蹋过,现在疯了。”
“她把我当日本人了?”蔻拉问。
“显然是的。”明妮说。
“老天,我是西洋鬼子,不是东洋鬼子。”他放声大笑,可是我们谁也没回应。确实,他高个子,黄头发,就连眉毛,还有耳朵里的绒毛,都是黄的。
反正要等老廖,我们便带着寇拉去看一眼家庭手工班的教室,里边一群妇女正在织毯子。寇拉大感兴趣,摸摸织布机,又摸摸羊毛线,说他在西伯利亚的妈妈和姑姑们就做过这一类的手工,不过她们的织布机要小一些。他看得兴起,踩上一个正没人用的织布机的踏板,要试试让它转起来容易不容易。他还用中文跟几位妇女攀谈了几句,问她们对山雨欲来的欧洲战争有什么看法。她们谁也没想过那问题,事实上,有些人连欧洲在哪儿都不知道。我们走出教学楼时,老廖抱着一束菊花已经在等着了。他把花递给寇拉,我们几人一起朝学校大门走去。
我们在幼儿园停了下来,一群小孩子正在玩丢手绢的游戏。一个小女孩正绕着围成一圈的孩子们跑着,手里拿着一条橘色手绢,边跑边咯咯地笑着,其他孩子们拍着小手一齐唱着歌。
我们边看着孩子们玩,明妮边告诉寇拉:“这些孩子多半都再也没有父亲了。”
“我必须说,你干的是一件神圣的工作。”他说。然后,让我们吃惊的是,他把鲜花捧在胸前,深深地向她鞠了一躬。
“哎呀!你这是干什么,向我求婚吗?”明妮开玩笑问。
“是又怎样?”他说,“魏特林院长,嫁给我好吗?”
“不好,你太年轻了,对我这位妇人来说。”明妮回答。
我们都放声大笑。
寇拉走出大门,上了他那辆车灯和保险杠都镀了铬的奔驰车,渐渐开走了。
看着他离去之后,明妮和我开始商议那五个瞎眼的女孩子怎么安置。我喜欢她们,因为她们都快快乐乐的,有三个还可以织手套和帽子,可我觉得她们越来越是个负担了。到目前为止,我女儿一直在照顾她们,可是从长远看,丽雅一个人也许应付不过来。我对明妮说:“让她们到盲人学校去,对她们比较好。我们应该为她们找到一个永久的家。”
“我会给上海写封信,”她表示同意,“看看他们能不能为这几个孩子找到一个学校。”
“我敢肯定会有地方乐意接受她们。这几个孩子学东西很快,可以挣出自己的生计。”凭直觉,我俩都知道,我们最好尽快把这几个盲人女孩子送走,因为一旦丹尼森夫人回来看到她们,她会不高兴的。她总是强调,如果我们想成为一所出类拔萃的学校——最理想的是成为中国的卫斯理学院,那么金陵学院就得招收中国最聪明的女孩子,“入学门槛要高才行”。第二天,明妮写信给化学系主任露丝·切斯特,金陵在上海的一摊子都由她负责,请她为五个女孩子找一所学校。
我们觉得很幸运,目前已经在校园里建立起两所学校。不然的话,日本人会把空着的教室和宿舍都征为军用——南京城里一些无人的学校已经被他们占用了。另一方面,我们又忍不住担心,不知道现在的混乱还要延续多久,学校怎样才能重新振兴。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取决于日本人什么时候离开,可看来那是遥遥无期了。他们一定是打算把占领区逐渐变成日本的一部分,因为整个战争的目的就是扩大日本的领土。我们的学校就这么办到头了?谁也说不准,这种不确定性真是折磨人。
最近,金陵学院的校友捐来了更多的款子,用于再创办一个类似家庭手工艺学校的项目上,可是明妮根本没办法找到更多的老师,因为受过教育的人们大多没有返回南京。明妮说,金陵学院可以不受任何来自政府的限制,这让她感到高兴。而且我们也不必拘泥于一流大学的教条——我们的两个项目都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来调整具体的课程。傀儡政府里边负责教育的官员理应监督所有学校,可是他们觉得没有脸亲自来,只派了些下属,到我们学校敷衍了事地检查一番。偶尔的,有那么一两个官员来露露面,却都很宽容,也肯变通。还有几个官员的女儿参加了入学考试,已经在我们的中学注册了,他们都觉得学校挺不错。
十一月底,天气转冷。清晨,光秃秃的树枝上蒙了一层白霜,太阳升起来,水珠从树上滴落下来。寒冷的天气可让学生们吃苦了,他们得在没有取暖的教室里上课。武汉的煤两个星期前就运到了,可是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是,煤都燃不起来,发不出热量。我不知道拿这煤怎么办,心里就咒那个代表煤矿的煤商:“等他进了地狱,一定热得够劲儿!”
“我们就不能从本地煤商那里弄出点儿煤来吗?”明妮有一次问我。
“本地已经买不到煤了,不管我们愿意出多高的价。”
我每天都在薄棉裤里边再穿一条毛裤,可还是感到寒气彻骨,就是因为没有一个地方,也没有一个时候,能让我暖和暖和。我生平从未感到过这么冷。明妮也是一天到晚都觉得冷,一直捧着热水杯子暖手。即使这样,她在办公室里还是坐不了一个小时就得站起来活动活动。学生们更遭罪,不少人手脚上都生了冻疮。课堂上,他们都把两手揣在袖子里取暖。写字时,他们不停地往手上哈气。我们没在教室里生火——得把砍树得来的木柴留到最冷的一月份。现在,学生们可羡慕家庭手工艺学校的女人们了,她们可以在厨房干活,或是在暖和一些的伙房里上课。
明妮会叫我跟她一起出去,尽可能多地活动活动身子骨,促进血液循环。一天早上,她和我正在散步,忽听一阵争吵声从大门口传来,我们赶过去看个究竟。“别缠着我!”本顺在喊,只见他肩靠在一根石柱上。
大门外边,玉兰两手叉腰站着,脸上乱七八糟地涂抹着胭脂,头发向后梳成一个很大的发髻,让她看上去老了七八岁。她一直和娄小姐生活在一起,可今天又偷偷溜回学校来了。“不要脸,不要脸的小日本。出来接受审判!”她一边叫,一边舔着干裂的嘴唇,她肩膀上围着一条橘黄色的手织围巾。
“臭婆娘!”本顺骂道。
明妮走到这位十六岁的少年跟前,说:“你不必这样子跟她一般见识。”
“她一看见我,就什么难听骂什么。求求您,魏特林院长,派我干点儿别的去吧,让我不用离开校园。我真怕她——她老在外边等着我。”他又转头去骂玉兰,“滚远点儿,神经病!”
“出来,你这不要脸的东西!”她喊着,食指朝他戳着,一边龇牙咧嘴。
“操你自己去吧!”
“你强奸少女!”
“见你的鬼!”
“魔鬼,你会下地狱,挨火烤,下油锅!”
“离我远点儿!”
明妮摇着本顺的肩膀:“你不应该这样子跟她对骂,大吵大闹没有用。”
这时候娄小姐出现了,把玉兰拉起就走,玉兰兀自骂着本顺“饼子脸小日本”。现在当了看门人的老胡问明妮,要是玉兰再到学校来,让不让她进门。“她要是来吃饭的只管让她进来。”明妮告诉老胡。
老胡点点他已经光秃的脑袋,没再吭声。
后来,明妮派了一个年纪大些的人代替了本顺,让本顺去姗娜那里,给家庭手工学校当勤杂工,可是他的麻烦远远没有结束。他经常与人发生冲突,不听姗娜的指派,甚至叫她“日本迷”,因为她用日本雪花膏。他似乎特别喜欢跟女学生干架,不顾姗娜的多次警告,屡教不改。姗娜的耐心渐渐给磨没了,宣称她早晚要把他开除。
我说过,我不大喜欢姗娜。她总是叫我“安玲”,尽管我跟她说了好多次,她应该叫我高太太——我可能比她母亲的年龄都大。更有甚者,姗娜经常穿得花花绿绿,好像还是少女,而且哼一些愚蠢的流行歌曲,像什么“我要你”啦、“幸福之船”啦。她是个上海来的女子,根本不清楚去年冬天南京经历了什么。
二十八
十二月初的一天,事先没给我们透一点儿风,我儿子浩文回来看我们了。他悄悄地走进学校大门,穿着便装——一顶礼帽,一件呢子外套,翻毛皮鞋。他像是比五年前长高了一点儿,也许是因为他瘦多了,也壮实了。浩文走起路来昂首挺胸,像个大人了,可他的脸色却不再焕发光彩。他今年二十七岁,可看上去像有三十四五了。看到他回来,他爸爸、姐姐和我,既震惊又高兴。一开始我有几分紧张,以为他是开小差跑回来的。但转念又想,现在是他脱离皇军的时候了,不管是开小差还是退役,只要他回家来就好。可他却说,他们野战医院正往洛阳开赴,路上他们派他在南京停留,给陆军司令部送一些文件来,顺便看看父母。明天他就得北上,去追赶他们的医院。
我叫丽雅带着帆帆坐到门口去,怕万一有人闯进来。耀平把浩文带进里屋,我则把所有窗帘都放了下来。
这时已是黄昏,集市都关了,没地方能买菜来做顿好饭。我赶快到家禽中心,跟茹莲去买五个鸡蛋,说家里来了贵客,请她帮个忙——我知道她那里的鸡蛋原本是不卖的。晚饭时,我在米饭上蒸了些咸鱼,炸了一碗花生,做了干鱼炒小白菜和韭菜炒鸡蛋。自从耀平重新教课以来,他又开始往他的酒柜里存酒了,尽管他的果酒和白酒多半是假货。饭菜上桌以后,我叫丽雅把门闩上,然后全家坐下来,吃这顿自从南京陷落以来我做过的最好的一顿饭。
浩文给每个人倒上米酒,说:“爸、妈,原谅我让你们痛苦和着急了。我回家来只是看看你们好不好。现在,我没法子让你们能过得顺心,但是等战争一结束,我会尽全力当一个好儿子的。”
他爸爸挥了挥手,说:“不必这么说,咱们还是好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