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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sion)的神父,接受节克生牧师的忏悔:
今晚,我跟节克生牧师(就是我最近跟妳提起的那位)在我的房间里谈得很好。我当了听他告解的神父,听他诉说所有他内心里到底是要说真话还是妥协——或者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要“'追随'耶稣还是'要当'耶稣会辩士”(Jesus vs Jesuitism)——之间的挣扎。他对基督教有很多意见;他对教会体制下的基督教不满意已经有相当一段时间了。但是他一直没有勇气公开说出他心中看见的事实;他一直在作妥协。他的教会,或者应该说,他教会里的一部分人,不愿意看到改变。
他现在已经决定离开教会。不久以后,他就要把他对基督教和教会的看法公之于世。他想要作一个自由的人,自由地去说和写他所相信的真理。他要在七月以后搬来旖色佳住。我读了一段约翰·墨理(John Morley)在《论妥协》(On promise)'韦莲司在两个月前推荐给胡适读的书'的话,即“世人的微笑值多少呢?而为了赢得它'我们得牺牲我们的道德勇气;还有那世人的皱眉又值多少呢?而我们对它的恐惧居然远胜于真理的萎缩以及我们内心灵魂之光的渐行渐熄。页197。'”开头的那句话。他很喜欢这段话。他说他需要像这样的书来作他的道德良药。所以,我就把“这本我送给我自己的生日礼物”'即墨理的《论妥协》'借给他。我同时也借给他易卜生的《国民公敌》。'63'
这一场由无神论的胡适扮演告解神父,听节克生牧师忏悔的真实戏可能是宗教史上的第一出。这也是胡适留美时期在宗教上所经历的心路历程的高潮。超越了基督教的宗教感应的胡适在这里所刻意营造的,是一个挪用;是一个彻底颠覆的挪用;是由无神论的他去告解一个即将宣告脱离教会的牧师。用教会里的人的话来说,胡适的做法是亵渎神圣的(sacrilege)。然而,胡适会用天主教仪式的语言来还制基督教,来叙述一个脱教的行为,其意义不只是我在前边所说的,显示出他比所谓的基督徒更基督徒,不只是显示出他对耶稣教义的真髓的服膺要远胜于所谓的基督徒,它更意味着胡适“作圣”的抱负。胡适从在上海求学到美国留学的初期,一直有着修身的焦虑。讽刺的是,经过、然后超越了基督教的宗教感应的他,一扫他那一直如影随形的修身的焦虑。不仅如此,由于他有那比基督徒还基督徒的信心,由于他有那比基督徒还更服膺耶稣教义的真髓的优越感,如果胡适曾经有过“以期作圣”的抱负,就正是此时也!
言归正传,回到胡适跟节克生牧师辩论耶稣和苏格拉底。胡适在留美的时候,多次读了柏拉图所写的苏格拉底。他第一次在《留学日记》里提到柏拉图和苏格拉底是在1911年7月4日:“读Plato’s Apology of Socrates'苏格拉底的申辩'。”'64'显然是自修,因为当时暑期班还没开学。1912年秋天,他有几次提到他在读柏拉图的《共和国》。最值得注意的,是11月5日的
日记:“是日重读Plato’s Apology; Crito; and Phaedo'《申辩》、《克里托》、《斐多》'三书,益喜之。”'65'这可能还是他课外的自修。当然,也可能是他在狄理教授的“伦理学”课上的读物。现在北京大学所藏的胡适藏书里,有胡适在1915年11月买的三本书。当时胡适已经在哥伦比亚大学了。这三本书的扉页都有胡适的签名,内文都划得密密麻麻的,作笺注的地方所在多有。一本是《苏格拉底对话:柏拉图与色诺芬作》(Socratic Discourses by Plato and Xenophon)。'66'这本书的最后一页还有胡适的英文注记:“1915年11月26日,再次读完。”第二本是《柏拉图五大对话:与诗兴相关者》(Five Dialogues of Plato bearing on Poetic Inspiration)。'67'第三本是《柏拉图五大对话》(Five Dialogues of Plato),在这本书的《斐德拉司》(Phaedrus)篇末有胡适的注记:“吾尝谓此篇与Symposium'飨宴篇'相伯仲而难为尹邢。昨张仲述'彭春'告我以此在伯氏文中为第一。今夜重读之,果然。四年'1915'十一月廿三夜,适。”
我在这里想要说的重点是,胡适对苏格拉底、柏拉图是下过工夫的。他对节克生牧师所说的话不是信口雌黄,而是多年精读苏格拉底、深思熟虑以后所说的话。有趣的是,胡适对基督教的反动,或者说,对所有宗教的反感,也在在地反映在他对苏格拉底的评价上——先是顶礼膜拜,而后失望透顶。1926年,胡适到英国去开英国退还庚款的会议。11月中,他访问北爱尔兰的贝尔法斯特(Belfast)大学的时候,该校的副校长李文思敦(R。W。Livingstone)爵士送给他一本他所编的《希腊的经典选萃》(The Pageant of Greece)。'68'胡适在回程的火车上翻阅了这本书。最有意味的,是他12月20日在日记里所写下的一段话:
晚上想起Socrates'苏格拉底'临死时说:
Crito; I owe a cock to Asclepius;will you remember to pay the debt?'克里托!我欠艾司克里匹厄司一只公鸡。你能记得替我还这个债吗?'
我初以为Asclepius'艾司克里匹厄司'是一个人。上月在Belfast'贝尔法斯特'承Dr。R。W。Livingstone'李文思敦博士'送我一部Pageant of Greece'《希腊的经典选萃》',在火车上看见页148引此段,注云:
Cocks were sacrificed to Asclepius; in whose temples the sick slept for treatment。‘Socrates hopes to awake cured like these'(Burnet)'公鸡是用来献祭给艾司克里匹厄司的。病人睡在艾司克里匹厄司的庙里,在睡梦中接受治疗。“苏格拉底希望醒来以后能够痊愈”(根据伯内特的诠释)'
始知Asclepius'艾司克里匹厄司'是一个神。p。149'页'载有“祭献Asclepius'艾司克里匹厄司'&Hygeia'海姬娅'石刻像”。十几年的一个误解,方才明白!译书之难如此!记此以自警。
依Burnet'伯内特'的说法,Socrates'苏格拉底'临死时许愿,以一只鸡献A'艾司克里匹厄司'神,希冀苏醒来时无恙。此说似有理。然一个绝代好汉,到头来这样露出小家相来,未免煞风景!时代影响之深入人心如此!'69'
其实,胡适完全误解了伯内特那句话的意思。苏格拉底临终所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到现在为止并没有定论。伯内特的说法代表了大多数学者的看法,但完全不是胡适所理解的那样。伯内特所谓的苏格拉底希望醒来以后能够“痊愈”——不是胡适说的“无恙”——是有它特定的意涵的;是跟苏格拉底的“灵魂不灭论”息息相关的。所以,伯内特的那句话,意思刚好跟胡适的理解相反,并不是苏格拉底想要复活的意思,而其实是寓意的说法。伯内特所谓的“痊愈”是意指:活着是病,死才是痊愈;苏格拉底是要谢谢艾司克里匹厄司用死亡治疗法来医好他的活命病。这个诠释是为最多学者接受的。
这个诠释让人信服的地方,是我们可以在《斐多》篇里找到苏格拉底所说的话来作佐证。苏格拉底说身体是灵魂的桎梏,身体是灵修的障碍:
经验证明,如果我们要有纯粹的知识,我们就必须摆脱我们的身体——灵魂必须亲自去透视事物的本身。只有如此,我们才能得到我们自诩为爱智者所希冀的智慧;只有我们死后,而不是我们活着的时候,这才有可能。只要身体亦步亦趋一天,灵魂就不可能会有纯粹的知识,其结果只有两个:要么知识是永远不可企及的;要么在人死后才可能企及。这是因为,只有在人死了以后,灵魂才可能离开身体而独立存在。
苏格拉底安慰那些在死牢里陪他度过人生最后时刻的朋友和弟子说:
我的好朋友!如果上面所说的话是正确的,那么我们有理由相信,在我人生旅途的尽头,我可以在我要去的地方找到我一生所追求的东西。因此,我要兴高采烈地上路。其实,不只是我,每一个相信他的心已经准备好了,而且相信他已经被涤净了的人都应该用如此的心情上路。'70'
胡适会有这样的误解,是很可理解的。一方面,胡适读柏拉图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他不一定还记得苏格拉底的“灵魂不灭论”。另一方面,李文思敦爵士只引了这句话,没有作任何引申。况且胡适毕竟不是专门研究柏拉图或希腊哲学的人,不见得会知道学者对苏格拉底临终那句话的诠释与争论。因此,在乍读了伯内特那句话,说:“病人睡在艾司克里匹厄司的庙里,在睡梦中接受治疗”;胡适就把它诠释为:“苏格拉底希望醒来以后能够痊愈。”于是,胡适十几年来心目中的“生命诚可贵,真理价更高”的英雄,顿然从天堕地。所以他才会大失所望地说:“一个绝代好汉,到头来这样露出小家相来!”
苏格拉底临终那句话有另外一个诠释,虽然没有多少学者附和,但还是颇值一提的。根据这个说法,苏格拉底所要献祭的公鸡,是要用来谢谢艾司克里匹厄司医好了柏拉图的病。这个说法虽然没有证据,但很值得玩味。我们知道描写苏格拉底之死的《斐多》篇是柏拉图写的。苏格拉底被处死当天,柏拉图因为生病没有在场。柏拉图很技巧地在《斐多》篇开始不久,就由斐多口中提到柏拉图因为生病而不在场。柏拉图的病一定很严重,否则他不可能不去陪苏格拉底走完他在人间的最后一程。苏格拉底咽气之前突然冒出来要一只公鸡的事,其他什么都没说,诚然让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然而,如果我们把它放在柏拉图痊愈,放在苏格拉底相信人死之前有通灵的能力的脉络下来看,苏格拉底是已经看见柏拉图终会痊愈,因此,他要克里托带一只公鸡去献祭给艾司克里匹厄司。苏格拉底在咽气前还会想到柏拉图,当然会让柏拉图感激莫名。更重要的是这在学术传承上所作的暗示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