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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传,鼓吹,煽动,促进革命和完成革命”,“这样的文章是无力的,因为好的文艺作品向来多是不受别人命令,不顾利害,自然而然地从心中流露的东西”。
至于说到文学与政治的关系,我们一定会首先记起他那篇十分警策的演讲《文艺与政治的歧途》。他说:
我每每觉到文艺和政治时时在冲突之中;文艺和革命原不是相反的,两者之间,倒有不安于现状的同一。惟政治是要维持现状,自然和不安于现状的文艺处在不同的方向。……政治家最不喜欢人家反抗他的意见,最不喜欢人家要想,要开口。而从前的社会也的确没有人想过什么,又没有人开过口。……那时没有什么文艺,即使有,也不过赞美上帝罢了!哪里会有自由思想?……
……文艺家的话其实还是社会的话,他不过感觉灵敏,早感到早说出来……政治家认定文学家是社会扰乱的煽动者,心想杀掉他,社会就可平安。殊不知杀了文学家,社会还是要革命……政治家想不准大家思想,而那野蛮时代早已过去了……
其实,鲁迅所指出的文艺与政治的歧异,文艺家与政治家的冲突,是由阶级社会固有的矛盾性引起的。在《关于知识阶级》的演讲中,他说:“知识和强有力是冲突的,不能并立的;强有力不许人民有自由思想,因为这能使能力分散”;“思想一自由,能力要减少,民族就站不住,他的自身也站不住了!现在思想自由和生存还有冲突,这是知识阶级本身的缺点。”在这里,“知识”是新的生产力的代表,而“强有力”则是旧有的生产关系,专制制度,统治者权力意志的象征。“然而知识阶级将怎么样呢?还是在指挥刀下听令行动,还是发表倾向民众的思想呢?”问题提出以后,鲁迅接着把“知识阶级”分为“真的知识阶级”和“假的知识阶级”,并认为区分真伪的外部标志,仅在于能否“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他曾两次指出俄国的“知识阶级”与中国不同,甚至怀疑当时中国是否存在真正的“知识阶级”,表现了他的忧患意识。
此外,鲁迅还从历史发展的整个动态结构考察这两者的关系。他说:“最可怕的情形,就是比较新的思想运动起来时,如与社会无关,作为空谈,那是不要紧的……只是思想运动变成实际的社会运动时,那就危险了。往往为旧势力所扑灭。”又说:“从前文艺家的话,政治革命家原是赞同过;直到革命成功,政治家把从前所反对那些人用过的老法子重新采用起来……。”在鲁迅看来,文学与政治的关系,也正如文学家与政治家的关系一样不是恒定的,可以因情势的变化而变化。他认为,革命成功以后,“革命文学”将不复存在。他在演讲中以反诘的口气肯定这个结论,说:“他们恭维革命颂扬革命,就是颂扬有权力者,和革命有什么关系?”这时候,社会上占统治地位的思想就是统治阶级,也即“有权力者”的思想。这一思想,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也曾表述过。
总之,革命,政治,文学,都属于一定的历史范畴。鲁迅对此有关的论述,明显地打着他所处的时代的烙印。那是怎样的一个时代呢?鲁迅书信有云:“生丁斯世,言语道断”,“文禁如毛,缇骑遍地”,庶几可以概括。国民党政府实行高度的政治文化专制,鲁迅称之为“中国式的法西斯”。在文艺方面,一面杀害左翼作家,捣毁或封闭进步书店;另一面,或则推行“帮忙文学”,“买卖空杯”,或则豢养一批“看文字不用视觉,专用嗅觉”的“官派的检查员”,大动刀斧,删改文章。鲁迅有过许多文章,专门揭露这种奉旨删改的事实。他在《花边文学》里写得很具体:
一个朋友说:现在的文章,是不会有骨气的了,譬如向一种日报上的副刊去投稿罢,副刊编辑先抽去几根骨头,总编辑又抽去几根骨头,检察官又抽去几根骨头,剩下来还有什么呢?我说:我是自己先抽去了几根骨头的,否则,连“剩下来”的也不剩。所以,那时发表出来的文字,有被抽四次的可能。
在这种明诛暗杀之下,著作家“谨慎备至”,出版家“战战兢兢”,都是势所必至的。在书信中,鲁迅曾多次叙述过自己作文那种带着枷锁跳舞的状况,怎样的“避实就虚,顾彼忌此”,“死样活气,阴阳搭戤”,以及怎样的“气闷”和“寂寞”,甚至于说“常常想改掉文学买卖,不做了”。
“椒焚桂折佳人老”,“文章如土欲何之”。鲁迅的种种“文学不中用”论,盖出于对专制主义统治的愤激情绪,以及对文学和作家(“知识阶级”的一部分)长期处于被压迫地位所作的抗争。我们阅读和研究这方面的论述,除了顾及鲁迅整个思想发展的脉络之外,对其中的内容、形式和方法也当给予足够的注意,才能较为全面准确地把握鲁迅的文学观。
如《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作者称为“狂言”,即一篇借题发挥的战斗檄文,而不是什么纯学术性演讲。其中,曹操就不完全是历史上的曹操,而是包含了上述“政治家”的影子;司马氏政权下的嵇康、阮籍,则作为文人的代表出现。所以,我们不能不顾及作者的动机,不要因历史的框架而忽视了现实的内容。又如《青年必读书》,主张“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貌似偏激,却是以作者对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透彻理解为基础的。因此,我们又不能因其情绪化的语言形式而忽视内在的理性逻辑。再如《华德焚书异同论》,因为“尊法反儒”的需要,以致认为鲁迅在此是肯定秦始皇“统一思想”的功绩的,其实大谬。对这个以“焚书坑儒”著称于世的暴君,作者曾多次讽刺为“火神菩萨”、“放火的名人”等,此间通过对比、进层和烘托的各种手法,其意仍在鞭挞现代的“黄脸干儿们”。
作为中国现代伟大的启蒙思想家,鲁迅一直重视文学的社会功用;所以时有“文学不中用”之说,乃系改造社会的激情处在政治文化专制时代的一种非常态。惟其如此,才更深刻地表现了他在心灵深处对文学的热爱,对“思想革命”的执著;那是一种信仰,一种意志,一种始终不渝的感情。
一九八六
《人间鲁迅》第一部由花城出版社出版。
出版后,引言先后由《文艺报》等多家报刊转载。
《人间鲁迅》引言
一个可以由此得生,也可以由此得死的时代是大时代。大时代总要产生巨人。
鲁迅是巨人。他不是帝王,不是将军,他无须挥舞权杖。作为旧世界的逆子贰臣,唯以他的人格和思想,召引了大群年轻的奴隶。他把对于民族和人类的热爱埋得那么深沉,乃至他的目光,几乎只让人望见直逼现实的愤怒的火焰。数千年的僵尸政治、“东方文明”、专制、强暴、虚伪、保守和蒙昧,都是他攻击的目标。他教奴隶们如何反抗,如何“钻网”,如何进行韧性的战斗。他虽然注重实力的保存,却不惮牺牲自己,必要时照例地单身鏖战。在一生中,他呐喊过也彷徨过,甚至在横站着作战的晚年仍然背负着难耐的寂寞,但是从来耻于屈服和停顿。中国的思想文化界,没有一个人像他一样赢得众多的“私敌”,没有一个人像他一样招致密集的刀箭,因此,也就没有一个人像他一样获得更为辉煌的战绩。他所凭借的仅仅是一支“金不换”,便在看不见的但却是无比险恶的战场里,建树了超人一等的殊勋。
在他身后,自然要出现大大小小的纪念会、石雕、铜像,以及传记。可悲哀的是:当再度被赋予形体的时候,这个始终屹立于人间的猛士,却不止一次地经过有意无意的铺垫与厚饰,成了奥林匹斯山上的宙斯。
平凡的伟大才是真正的伟大。鲁迅是“人之子”,人所具有的他都具有。正因为他耳闻了愚妄的欢呼和悲惨的呼号,目睹了淋漓的鲜血和升腾的地火,深味了人间的一切苦辛,在他的著作中,古老而艰深的象形文字,才会变得那么平易,那么新鲜,那么富于生命的活力。
对于这样一个毕生以文字从事搏战的人,他的形象,其实早经文字本身表达无遗了。世间的纪念物,丝毫也不能为他增添或减损些什么,无非是后人的一种感念而已。如果它所激发的,不是对真理的渴求,不是奔赴生活的勇气和变革现实的热情,而是宗教式的膜拜,那么毋宁说:我们什么都不需要!
历史人物之所以伟大,正在于我们可以因他而深刻地意识到自身的存在;在存在方式的选择中间,我们根本不愿拒绝他的灵魂的参与。鲁迅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没有把黄金世界轻易预约给人类,却以燃烧般的生命,成为千千万万追求者的精神的火光。
真正的巨人活在时间的深度里。应当相信,历史终会把最有分量的东西保留下来。
一九八七
写作《人间鲁迅》的同时,偶尔作诗,也写散文。
《火,一个殉道者》写的是中世纪一位天体物理学家、大学教授布鲁诺,因为坚持真理,被宗教裁判所处以火刑致死。文章展开科学与愚昧、知识与权力的对峙,着力表现一种知识分子精神。
是年,政治、文化及教育领域重提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
火,一个殉道者
火,剽悍而神秘。
世界上许多民族,早在几千年前的孩提时代,便把火当成它们崇拜的图腾。热爱可以产生崇拜,但恐怖,也未尝不可以产生崇拜的。关于火的神话和传说,总是美丽得令人伤心,而历史则始终是那么严峻。普罗米修斯,所以终年以血肉饲高加索的鹰鹫,就因为盗取了“天火”的缘故。可是,先知不知道:火,带给人类的竟会是毁灭性的打击。打击面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