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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贝卡失去了希望,精神萎顿,又开始吃土。
丧事开始之后过了不少时间,刺绣的人又聚在长廊上的时候,在一个死寂的炎
热天,下午两点正,忽然有个人猛力推开了房屋的正门,使得整座房子都晃动起来
;坐在长廊上的阿玛兰塔和她的女友们,在房间里咂吮手指的雷贝卡,厨房里的乌
苏娜,作坊里的奥雷连诺,甚至栗树下的霍·阿·布恩蒂亚全部觉得地震已经
开始,房子就要倒塌了。门槛边出现了一个样子非凡的人。他那宽阔的肩膀勉强才
挤过门洞,粗脖子上挂着一个“救命女神”像,胳膊和胸脯都刺满了花纹,右腕紧
紧地箍着一个护身的铜镯。他的皮肤被海风吹成了棕褐包,头发又短又直,活象骡
子的鬃毛,下巴显得坚毅,神情却很悒郁。他的腰带比马肚带粗一倍,高统皮靴钉
了马刺,后跟包了铁皮;他一走动,一切都颤抖起来,犹如地震时一样。他千里拎
着一个相当破烂的鞍囊,走过客厅和起居室,象雷霆一样出现在秋海棠长廊上,使
得阿玛兰塔和她的女伴们把针拿在空中都呆住了。“哈罗!”他用疲惫的声音
打了个招呼,就把鞍囊扔在她们面前的桌上,继续朝房子深处走去。“哈罗!”他
向惶恐地探望室外的雷贝卡说。“哈罗!”他向全神贯注干活的奥雷连诺说。
这人哪儿也没耽搁,一直走到厨房才停了下来,结束了他从世界另一边开始的旅行
。“哈罗!”他说。刹那间,乌苏娜张着嘴巴发楞,然后看了看来人的眼睛,
才“噢唷”一声,抱住他的脖子,高兴得又哭又叫。这是霍·阿卡蒂奥。他回家时
也象离家时一样穷困,乌苏娜甚至不得不给他两个比索,偿付租马的费用。他说的
是两班牙语,其中夹了许多水手行话。大家问他到过哪儿,他只同答:“那儿。”
在指定给他的房间里,他悬起吊床,一连睡了三天,醒来以后,他一口气吃了十六
只生鸡蛋,就径直去卡塔林诺游艺场,他那粗壮的身抠在好奇的娘儿们中间引起了
惊愕。他请在场的人听音乐、喝酒,全都记在他的账上,并且跟五个男人打赌,说
他们加在一起也无法把他的手扳到桌上。“不行,”他们相信自己动不了他的手,
就说。“因为他身上有魔镯。”卡塔林诺不相信他那神奇的力气,就拿十二个比索
跟他打赌,说他搬动不了柜台。可他把柜台从地里拔了起来,举到头上,并且将它
放在街上。为了搬回柜台,需要十一个男人。
在兴味正浓的时候,他让大家参观他那异乎寻常的男性器官,上面刺了蓝色和
红色的各种文字。他周围的娘儿们都兴致勃勃,他就问她们谁能多给点钱,一个最
有钱的女人给了他二十个比索。接着,他主张拿他抽彩,每张彩票十个比索,看看
谁能把他抽到。这个价格是大得惊人的,因为最红的女人一夜才能挣到八个比索,
然而大家都同意了。十四张彩票写好之后,都放在一顶帽子里,大家开始抽每
个女人抽一张。最后只剩两张可能抽中的了。
“每人多给五个比索,”霍·阿卡蒂奥向两个幸运的女人说。“我就让自己在
你们之间平分。”
他就是以此为生的。他充当一名水手,跟其他同样离乡背井的人一起作过六十
五次环球航行。那天夜晚在卡塔林诺游艺场里跟他睡觉的女人,把他赤身露体地带
到舞厅里给大家参观,他的身体从面孔到脊背、从脖子到脚后跟每一平方
英寸都刺了花纹。
霍·阿卡蒂奥几乎不跟家里的人来往,他白天睡觉,夜晚都在妓馆区度过,在
少有的情况下,母亲让他坐在家中的桌子旁边时,他才引起了
大家的注意,尤其是他谈起自己在遥远地区的那些冒险经历。他遇到过船舶失事,
乘着舢板在日本海上漂泊了两个星期,拿中暑死去的同伴的尸体充饥人肉好好
地用盐腌透、晒干,比较粗硬,有点儿甜味。在一个晴朗的晌午,轮船在孟加拉湾
航行时,船员们杀死了一条海龙,在它的肚子里,他们发现了十字军骑士的钢盔、
钮扣和武器。在加勒比海,他瞧见了维克多·雨果(注:维克多·雨果,法国议会
的瓜德罗普岛代表,曾同英国人进行过海盗式的战争。古巴作家阿列科·卡尔宾蒂
耶的长篇小说《启蒙时代》就是描写他的。)海盗船的怪影:船帆被致命的飓风撕
成了碎片,横桁和桅杆都被海蟑螂咬坏了,轮船仍然驶往瓜德罗普,但却永远迷失
了航向。乌苏娜在桌边马上哭了起来,仿佛读了望眼欲穿的信似的,在这些信里,
霍·阿卡蒂奥谈到了自己浪迹天涯的冒险遭遇。“咱们这儿有这么大的房子嘛,儿
子,”她叹息地说。“而且咱们还把那么多的东西扔给猪吃!”但她怎么也不明白,
吉卜赛人带走的这个孩子,已经成了一个野人,一次能吃半只猪崽,猛然呼出一口
气就能使花儿枯萎。家里其他的人是有这种感觉的。对于他吃东西时打响嗝的习惯
,阿玛兰塔无法掩饰自己的厌恶。阿卡蒂奥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出身秘密,对霍·
阿卡蒂奥所提的问题只是勉强张张嘴巴,霍·阿卡蒂奥显然力图取得这青年的好感
。奥雷连诺打算让哥哥忆起他俩同住一室的那些时光,恢复童年时代的亲密关系,
可是霍·阿卡蒂奥把一切都忘到了九霄云外,海洋生活中的许多事情已经占据
了他的脑海。只有雷贝卡一人第一个眼就被击中了。那天晚上,霍·阿卡蒂奥经过
她的卧室门前时,她觉得,皮埃特罗·克列斯比跟这个壮汉相比,不过是穿着漂亮
的文弱书生;这个壮汉火山爆发似的声音,整座宅子都能听到.她打算利用各种借
口跟他相见。有一次,霍·阿卡蒂奥不知羞耻地注意打量她的身姿,说道:“你完
全成了个娘儿啦,小妹妹。”雷贝卡失去了自制,又象往日一样,开始贪馋地大吃
泥土和墙上的石灰,而且拼命咂吮指头,以致指头上出现了茧子。有一回,她呕吐
出了绿色的液体和死了的水蛭。夜里,她不睡觉,哆哆嗦嗦,仿佛患了热病,狂烈
挣扎,一直等到天亮时房子震动,霍·阿卡蒂奥来到。有一次午睡的时候,雷贝卡
再也按捺不住,就走进了霍·阿卡蒂奥的卧室。她发现他只穿着裤衩躺在一个吊床
上,这吊床是用粗大的船索悬在梁上的。他那粗壮、裸露的躯体把她吓了一跳,她
想后退。“对不起,”她抱歉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这儿。”可她说得声音很低,
不想吵醒别人。“到这儿来吧,”他说。她听从地站在吊床跟前,浑身直冒冷汗,
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缩紧了,而霍·阿卡蒂奥却用指尖抚摸她的脚踝,然后又抚摸
她的小腿,最后又抚摸她的大腿,低声说:“唉,小妹妹,唉,小妹妹。”接着,
一种异常准确的、飓风似的强大力量把她拦腰抱起,三两下脱掉了她的衣服,就将
她象小鸟儿一样压扁了;这时她作了非凡的努力,才没有一命呜呼。她刚刚感谢上
帝让她生在人世,就由于难以忍受的疼痛加上不可思议的快感而失去知觉,同则在
吊床上热气腾腾的泥淖里挣扎,这片泥淖犹如吸墨纸吸去了她体内排出的精髓。
三天之后,他们在晚祷时结婚了。前一天,霍·阿卡蒂奥前往皮埃特罗·克列
斯比的商店。这意大利人正在教齐特拉琴,霍·阿卡蒂奥甚至没有把他叫到一边去,
就向他说:“我要跟雷贝卡结婚了。”皮埃特罗·克列斯比黯然失色,把齐特拉琴
交给一个学生,就宣布下课。屋子里满是乐器和自动玩具,他俩单独留下以后,皮
埃特罗·克列斯比说:
“她是你的妹妹呀!”
“这不要紧,”霍·阿卡蒂奥说。
皮埃特罗·克列斯比拿洒了薰衣草香水的手绢擦了擦脑门。
“这是违反自然的,”他解释说。“此外,也是法律禁止的。”
让霍·阿卡蒂奥生气的,与其说是皮埃特罗·克列斯比所讲的理由,不如说是
他的苍白脸色。
“我不在乎自然,”他说。“我把一切都告诉你,是让你别为自己操心,也别
向雷贝卡问些什么。”
但是,发现皮埃特罗·克列斯比眼里的泪水之后,他缓和了下来。
“现在,”他用另一种口吻向他说,“如果你真喜欢这个家庭,那么阿玛兰塔
就留给你。”
尽管尼康诺神父在礼拜日布道时当众宣布,霍·阿卡蒂奥和雷贝卡并不是兄妹
,但是乌苏娜根本就不原谅他俩的婚姻。她认为这种对她不尊重的婚姻是不能容忍
的,所以就在那一天,在新婚夫妇从教堂回来的时候,她就禁止他俩跨进她家的门
坎。在她看来,他俩等于死了。于是,新婚夫妇在墓地对面租了间小房子,住在那
儿,除了霍·阿卡蒂奥的吊床,没有其他任何家具。在新婚之夜,藏在新娘鞋子里
的蝎子把她的一只脚给螫了,雷贝卡说不出话来,但这并没有妨碍夫妇俩丑恶地度
蜜月。邻居们对他俩的叫声十分惊愕,这种叫声一夜吵醒整个街区八次,午睡时吵
醒邻居三次,大家都祈求这种放荡的情欲不要破坏死人的安宁。
只有奥雷连诺关心年轻的夫妇。他给他俩买了一点家具,给了他们一点儿钱,
直到霍·阿卡蒂奥恢复了现实感,开始耕耘同他的房子毗连的一块荒地。至于阿玛
兰塔,她始终克制不了对雷贝卡的仇恨,虽然生活给了她梦想不到的快乐。乌苏娜
不知如何洗刷家里的耻辱,可是按照她的愿望,皮埃特罗·克列斯比每星期二继续
在他们家里吃午饭,宽宏大量地忍受了自已的不幸。为了表示对这个家庭的尊重,
他仍在帽子上戴着黑带子,高兴地赠送乌苏娜一些外国礼品,如葡萄牙沙丁鱼或者
土耳其玫瑰果酱,借以表示自己对她的忠诚;有一次,他甚至赠给她一张漂亮的马
尼拉披巾。阿玛兰塔对他既殷勤又温存。她猜到了他的意思,抢先剪掉了他的衬衫
袖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