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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勃然怒道:“我就这么令你厌恶?”
“岂止厌恶?我怨你、恨你,每一刻都盼着你早一些死!不,你不能轻易地死!你要受尽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阴沉地看着我,许久,缓缓地勾起嘴角,漾出一抹诡异的笑:“可惜,你不会让我死的。云深,你可知道你的张青莽没有死,他活在我的身体里,和我融合在一起,恢复成匡秩之神维序。”
夜风拂动树叶翻涌如浪,我却什么都听不见。
他凝望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云深,张青莽便是我被撕走一半的魂魄。”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张青莽(下)
张青莽意识到自己的变化,是窃取神杖被擒,自聚灵山归来之后。那一次,云深冒着众怒私下放了他。
张青莽出生于玉清山,近百年来亦长于玉清山,从未涉足过外界。自两百年前的‘灭世之灾’之后,妖邪鲜能涉足九州,敢涉险者又鲜能安全归来。沉夜一直都很护着他。征服妖邪之时,沉夜不惜身受重伤,也要护他毫发无损。青莽爱着她,就如对自己的娘亲一般敬爱。
许多年后,沉夜带回一名女妖,唤作弄绯。弄绯是一株牡丹花妖,她美如牡丹,艳如牡丹,唯独性情却似冰雪一般纯澈无瑕。沉夜认她做妹妹,对她亦是极好。青莽喜欢这个小师叔。他一直记得初见时候的时候,他恭敬地侍立在一旁,温顺地拱手行礼道:“青莽见过师叔。”
弄绯吓了一跳,倾城的面容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道:“不……不必客气。你叫我弄绯就好。”
“如此不合礼数,青莽不敢僭越。”
弄绯愈发地窘迫,嗫嚅地说道:“我不介意的……你叫我师叔,我反倒觉得难受。”
青莽愈发地喜爱她。再往后,沉夜登上妖君的宝座,不再如往前那样容易亲近。她有忙不完的事情,亦有出不完的谋略。她要夺取九州,让妖邪成为人类的主人。青莽与师父日渐地疏远,与弄绯日渐地亲近。
弄绯就像是一个不愿长大的孩子,固执地用自己的理想去面对现实的世界。她感受不到现实的残酷,她觉得世间的一切皆是那么明亮、美好。青莽护着她。在他长大之后,他如兄长一般护着这个小师叔。而真正给予他们保护的,是身为众妖之主的沉夜。她虽不再与他们亲近,却到底是他们唯一的亲人。她乏了,倦了,亦只愿与他们一道,吃一顿安静的饭。或是三人同行,到玉清山巅同看云海翻腾。
那时候,青莽和弄绯都觉得,沉夜是他们这一生中最美好的缘分。如此平静安宁地生活数十年。
自小,青莽便知自己与别的妖邪不同。尚且年幼的时候,一日深夜,沉夜带着他瞬身到了一座高山之上。那里冰雪千里,寒冷彻骨。青莽冷得嘴唇都发紫,沉夜亦是面色苍白,却不是寒冷的缘故。沉夜攀住他的肩膀,问他:“青莽,告诉师父,你难受吗?”
青莽僵硬地点头。“难受……好……好冷!”
“就只是冷?”
“嗯……”
沉夜缓缓地笑开来,仿佛万千云霞,一层一层地洇染开,美得惊心动魄。“青莽,你果然没有辜负我一百二十年的功力!”
青莽不知师父究竟在高兴什么。他只知道,师父高兴了,便是好事。
不畏仙力、神力这一项,从来都只有他一人能做到。不过自弄绯来了之后,他就不再是唯一的人了。
弄绯不怕仙力,且身上的妖气浅薄地几乎闻不出,因而她常能平安无虞地混入九州游玩。青莽常为之担忧,沉夜却从未加以制止。每每弄绯御风飞往九州之时,沉夜看着她的眼神总是抱着一丝期待,一丝满意,一丝……幸灾乐祸。青莽告诉自己,他大概是看错了。
有一次,弄绯去了聚灵山。再回来却是忧心如焚的模样。她似乎在求沉夜救什么人,沉夜一口回绝。她百般无奈,黯然离去,随后就是半年的杳无音讯。沉夜并不担心,青莽虽然在意,却不敢违背师命,私入九州寻人。
半年之后,弄绯归来,带来一身的伤心欲绝,以及深切的困惑。
“为什么……我会与九州公主生得一模一样?”她茫然地问出这句话。沉夜望向张青莽,吩咐他先行退下。青莽奉命离开,安静地侍立门外。弄绯款款倾诉衷肠,他只听见流畅的嗡嗡声,却听不见她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突然,弄绯尖利地嘶吼起来:“你利用我?你一直在利用我!”
青莽下意识地去推门,却发现他的师父早就用术法施下了结界,连声音都彻底消失了。他在屋外坐立不安地候了一下午,房门徐徐地打开,弄绯失魂落魄地一步一步挪出来。
他急忙上前。“弄绯。”
弄绯抬起头,一双眼睛空洞无神。“青莽……”
“是我。”他应道。
光芒徐徐地聚敛在她的眼眸当中,她蓦地现出哀容,却立即竭力地克制住了自己。
“弄绯,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弄绯定定地看着他,面色惨白,眸中翻涌着浓重的悲哀与怜悯。过了许久,她说道:“不……没什么……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只是……只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你无关!与沉夜无关!与九州天下无关!你别问了,你不该知道的。”她仓惶地逃开,甚至不留给他疑惑的时间。
其后,弄绯照常往来玉清九州之间。她仍旧是沉夜的妹妹,青莽的师叔,却不再如过往一般天真纯粹。有时候,她会抱着一枝牡丹花陷入发呆当中,而即便她发着呆,她的表情也是哀戚的。
他想弄清事情的原委,而这时,沉夜将设计九尾、窃取求索杖的任务交给了他。
他对云深的好,起初只是做戏。沉夜一早便说过,云深自出生起便命途多舛,从未享受过别人真诚无私的爱。倘若他能稍稍予以温情,则必定能撼动云深的内心。青莽照此去做,他获得了云深的心。不是赢得,只是等价交换。
只是一开始,他没有意识到。
他仍旧按照计划一步一步地走下去。维霄宫窃取神杖,看似失败,实则只是计划真正的开始。
他回到玉清山,身体愈发地与往日不同。最明显的,是他多了许多莫名其妙的梦。
他梦见自己站在九重天外,身旁站着一群好友。他们俯视一片混沌之气,那片混沌灵秀清明,实为可造之材。有人喟叹如此混沌,若弃之不用委实可惜,他们便商定合众人之力创造一片九州世界。
梦境破碎不清。时而是创世之举,时而是万民朝拜。祭颂之词如魔咒一般缭绕耳畔:
卿云烂兮,
糺缦缦兮。
日月光华,
旦复旦兮。
明明上天,
烂然星陈。
日月光华,
弘于一人。
日月有常,
星辰有行。
四时从经,
万姓允诚。
于予论乐,
配天之灵。
迁于圣贤,
莫不咸听。
鼚乎鼓之,
轩乎舞之。
菁华已竭,
褰裳去之。
梦境里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唯独这首颂歌清晰明了,屡屡出现。他将颂歌誊在宣纸上。恰巧被沉夜看了去。那一刻,沉夜的笑容简直妖异得可怕。
他时常能看到云深的模样。不似幻影,却像是假借别人的眼睛,看到了当下。时间愈往后走,这样的景象却愈多,愈明晰。他想,他或许是入戏太深了。
云深被擒,他拿到了求索杖,心中没有一点儿喜悦的感觉。他只觉得茫然。沉夜得到了求索杖,却只束之高阁。她碰不得神杖,本来就无法使用它,禹君便是算准了这一点才肯以求索杖作为交易的条件。青莽看到的景象愈来愈多,是云深在曲水池下受尽折磨的场景。
当那一份痛袭入心口的时候,他终于领悟,他的一切暧昧情愫,并非逢场作戏那么简单。他是真的爱着云深。那些景象如此真实,鲜血淋漓,他不知道云深是怎样承受过那一次又一次的折磨。他也发现,那排山倒海袭来的心痛,不仅仅出于他一个人。那个借给他眼睛的人,那个眼睁睁看着云深受刑的人,他的痛苦并不比青莽少多少。
他恍然大悟。他所凭借的这双眼睛,源自维序神尊。他觉得困惑不解,却无暇来顾及这一问题。他必须尽快把云深救出来!
畅玥的相助,是张青莽始料未及的事情。他以为她恨云深。畅玥却坦言道,自己固然是恨着云深的,却不想看到她受折磨。她终究是她的朋友。他们商定,以求索杖和蛇蜕掩人耳目,潜入水牢救人。
那一次救人,极其失败。畅玥死了,云深仿佛失去了一切活下去的动力。她问他:“是不是从一开始,你就是为了除掉我而来的?”是。可是现在并不是这样了。他想告诉她,他只想她平安无虞地活下去。包括先前禹君擅自揣测的“欲擒故纵”之说,根本未有其事!只是他不能这样说出口。他知道,仇恨能成为一个人坚持活下去的信念,他宁愿云深恨着自己。
只可惜,他想得过于简单。云深施术将他推出了曲水池底,强大的灵力化作结界,他无法再进入。他依稀地看到一些片段,借由云荒的眼睛。他感受到云荒心中越来越深的痛苦和绝望。终于!那份痛苦和绝望戛然冰封,随即如业火喷发一般,吞天噬地地袭来。双重的剧痛摧毁了他的身体,他猛地呕出一口血,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眼前出现了一片湛蓝的天空。空中飘着棉絮一般的白云,还有数不尽的,弥漫着悲痛的硝烟。他快要羽化了,仙者们围在他的身边,痛哭流涕。“神尊!”
他微微笑道:“不要难过。妖狐已经被封印了,九州不会再有大难。”说完,他仍旧觉得不放心,便借着最后的灵力掐指算了算。这一算,却是叫他大为惊恐。
“渺渺云烟,浮生逆旅只缘遇;莽莽荒泽,意竭心尽终成空。”他不知这预示这什么,总之是为不祥。预言显示,妖狐的封印不久便会失效,届时妖狐将投胎转世,伺机再毁人间。而他自己亦将羽化仙去,待仙者之中有剿灭妖狐者,则可接替维序成为匡秩之神。九州之上唯一的神。
羽化之时,他凝视苍穹,缓缓说道:“可是那妖狐,又是注定了会毁灭最后的神……” 他无力地笑,即便有万千的不放心也终是无能为力。
他的身体很快消散,灵魂破碎、凝聚之时,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