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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奸臣榜’首恶之中,皇上,最后提审的方孝孺。”
“怎……样?”
“回娘娘,听说方孝孺宁死不从,还咆哮朝堂,辱没圣驾,听说要株连九族。”
“……”
云萝犹在絮絮叨叨地回着什么,可是,她已经听不见任何声响。
廊下的荼靡,教正午的骄阳灼了,零落了一地。
她只淡淡一笑,再立了片刻,始转过身来,柔声向她道:“云萝,我记得在北平燕王府时,你曾说过,自此之后,你虽是燕王的人,也会是我的。这句话,你还记得么?”
云萝心内一痛,却只能欠身应道:“奴婢记得,至死……都不会忘。”
“好。而今,我就有一事相求。”
“娘娘……尽管吩咐。”
她自衣袖内取出一早备好的玉饰,连着手内的书柬一并递于她:“我想让你拿着这个玉饰,即刻离开这里,去得越远越好。”语气虽柔和如初,却是少有的坚持。
云萝大惊,颤声道:“姑娘——”
这块玉饰,她当然认识。这是当日燕王随竹笛一起赠予她的贴身之物,她从来不肯轻易示于人前。然,她虽少言,她岂会看不出她对它的看重之意?
此刻,她突然要将此物交予自己,并让她带着它远走,恐怕,会有更大的祸事还要在其后。她越想越怕,终于失了矜持,忍不住以膝代步,再往前移了数步,捉住女儿的衣袖,含泪道:“姑娘,想要怎样?”
她却笑了。笑容,娇柔无比,只一双乌黑的瞳仁内,隐约可见闪烁的晶莹。俯身向她道:“如果你去了民间,看不见,也听不见这宫内之事,云萝能仅从行事之别,分出我和徐氏之不同吗?”
云萝已然落下泪来,却,说不出话,唯有连连点头。
她服侍她日久,当然能够因事而辨人,即便同顶着至尊的名号,眉目也有几分相类,旁人瞧不出,天下人分不出,她云萝又怎会看不出?
“好。既如此,你此刻,便拿着这块玉饰,走得愈远愈好。一年之后,如果,你在民间,能看出我大明的皇后已另有其人,你……就再拿着这块玉饰回来。”
“娘娘——”
“你凭着这块玉饰觐见,旁人,纵认不出你,但,马三保,刘成等人,自会为你成全,让你得见天子。”
“记得,断不可早回来,一定要等到一年期满后再回。”
云萝早已泣不成声。
她却任由她捉住自个的衣袖,随她一齐,半跪于青石地上。
一旦,她自寻短见,他,势必会迁责于云萝等人的失察,到那时,云萝必死无疑。要想让她不被牵连,唯有在此之前,先放她出府。纵使她知道她不甘愿,但,她此刻身边,只剩下她一个知心人可以帮她。
按着他的性子,如果让云萝太早回来觐见,只怕他根本听不进她任何进言,就已经先杀了她。所以,她才让云萝先暂且在民间隐居至一年始回。一年的光阴,应该足以消磨了他的盛怒。
她看一眼天色,手指,轻轻抚过云萝的鬓发,含笑轻道:“敷儿……在此,谢谢云萝姐姐。”
云萝猛然抬头,眼中,俱是强抑的红丝,容长的脸颊之上,尚有着未干的泪痕。
她柔声再道:“我瞧出了马将军的心意,但我也知道姐姐的心意,此生,敷儿无以回报姐姐,如果有来世——”
云萝仓皇间立起,用衣袖拂着眼角,打断她道:“姑娘,毋庸再多言,云萝此生,绝不会辜负了姑娘的托付!”
她点头,也不推辞,自地上支起身子,急急道:“云萝即刻就走吧,再迟,怕就来不及了。”再不走,但等他的圣旨一下,她和她,都插翅难飞。
云萝当然知晓其中的厉害,拎着裙裾,再次跪倒,也不说话,朝她重重叩拜了三下。也不等她扶起,已自己直起身,头也不回地急步去了。
才出了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听院外有宫人长声通传,其声之威严郑重,似要惊动了整座旧宅。
“皇上驾到——”
他,终是来了。
屋外,随侍的宫人们跪了一地,远远地,隔着偌大空旷的院落,但见仪仗如鳞,参差而入。再随后,是他的近身禁卫、随身内侍们,簇拥着,宛若自天而降般,降于她的跟前。
她已经有将近十日不曾见过他,每日,被他拘在这方寸之地,哪里也去不得。
此刻万般,一一都到眼前来。
一身朝服,华美矜贵若斯,更衬得那张骄颜,俊美无俦,霸气天纵。
她兀自立在房内,动也不动,只仰着小脸,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缓步而入。仿似,要把那高大英挺的身影,深深烙入自个心内。
既不跪,也不近前,仿似根本不知道天地间尚有神权、帝权,皆集于眼前之人于一身。
他望着她,并未说话,眼光扫一眼身旁的内侍。
王宝和即刻领会,展开手内的卷轴,高声诵念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天地畅和,阴阳调顺,万物之统也。兹有徐氏仪华,肃雍德茂,温懿恭淑,有徽柔之质,柔明毓德,有安正之美……今朕亲授金册凤印,册后,为六宫之主。布告天下,咸使闻知。钦此。”
她心如刀割,小脸上,却绽出一朵笑靥,与他隔了十步之遥,楚楚立在彼处,却,依旧忘了叩拜,接旨,谢恩。
他负手而玉立,眸中,渐渐浮出一缕暗哑的柔意。
数日不见,那张小脸愈发苍白了如许,那副放诞的性子,却是丝毫没有长进。
王宝和心内讶异,面色微变,看一眼眼前人,再偷偷睨一眼天子至尊,见他并无愠色,他虽是宫内的老人,却是天子跟前的新人,一时摸不清深浅,只能照着以往的本分,尴尬地清咳一声。
她只当没听见,只兀自望入他的眸内。此刻,那一双深邃的眸光,深不见底,却,分明有着若隐若现的暖意。
王宝和低下头,再,低低咳了一声。
他淡然失笑,沉声命道:“跪下。”却是看着她而说出。
他的痴儿,还当这里是他的燕王府。
她垂下脖颈,看一下自个的衣裾,再隔了片刻,始,提起裙角,屈膝,跪于他十步之外处。
王宝和长舒一口气,上前几大步,哈着腰,将手中圣旨奉于她跟前,赔笑道:“老奴给皇后娘娘道喜,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她低头看着自个面前的方寸之地,轻轻接过他手中的物什,强咽下喉内的甜腥之气。十步之遥,虽短促,却,何其寥落,何其巨阔。
其间,有男儿血汗,女儿珠泪。
有万里长天,滚滚江河。
有他的风餐露宿,几易寒暑,有她的食不下咽,数载春秋。
多少次须臾即散的相聚,多少次绵延无际的离别。
男儿坐下铁骑的踏地重音,女儿心内鹿撞的凌乱鼓击。
一声声,一日日,一夜夜,仿似,都到人眼前。
他眼见她形容不对,遂,朝身后诸人命道:“都退下。”那些人,即刻齐齐躬身蹑足而退,眨眼间,屋内,已经退得空空荡荡。
他并未上前,只低头和颜道:“起来吧。”
见她不动,遂,再道:“起来,我带你回宫。”
“这几日,我确实忙得抽不开身,加之乾清与坤宁二宫前日俱焚于大火,我让他们暂且将柔仪殿辟作你的寝宫之用。”
她始仰起小脸,轻道:“朱棣——”
一言既出,他含笑斥道:“放肆。”
她怔了怔,仿似不曾听见,仍旧跪于彼处,望着他道:“云萝宫人年岁渐长,我方才将她遣了,许她出府与家人团聚。你答应我,让她离京。”
他眸光一闪,淡淡应道:“可以。”
她这才支起身子,慢慢自地上立起。他朝她张开双臂,她顺从地轻轻走至他臂弯间,任其将自己拥入怀内。
还是那股淡淡的麝之香气,如此安心,如此令人沉醉,而不能自拔。
他用手指轻拂过伊人耳畔的碎发,指腹,果真是凉的。她心内了然,却,仿若无知无畏一般,将自个的脸颊,顺势熨帖于他的手掌之内。
帝王的三驾马车,随着内侍的“起驾”之长声,徐徐启动。
天气,虽闷热,但,銮驾内,却隐隐透出一丝清凉,许是车下的冰块使然,抑或是人心内的寒意。
她一动不动,静静伏于他膝上,细声,低道:“进宫前,我想……再去一次云落院。”
发丝之上的大掌,没有一丝停顿,头顶上方,随之传来他的沉声。
“痴儿,你给我听好。何赟,早被我所杀,我既纳了你,自不可能再留着这些人。世上,也不会再有所谓的云落院。”
她仿似一早就已知晓,伏在他的腿间,无泪,也无声响。只有一副小小的身子,愈来愈冰,愈来愈冷。
他低头,叹息一声,双臂再一用力,将其自膝上提起,纳入自己怀内。
她埋首于他胸前的织锦龙纹之上,金丝银线硌着人的肌肤,有些微的痛。她攥紧衣袖内的小手,宛如要掐出血痕来。
他的心思,她懂。她的心思,他也懂。
他不说。她不问。
她不问,不表示她真的枉顾。女儿心内其实一早就料到,却不能问。因为,一旦问了,便,无以自持,无以为继。
不知再行了多久,只听禁卫军低低一声吆喝,马车,缓缓停驻。
他的声音,自耳畔清晰传来,虽平淡如初,却分明已是毋庸置疑的谕令:“此处,是刑部监,朕,暂且将方正学拘押于此。方才,朕命人将方氏的内眷提了来,你,既然来了,就进去见一面,顺便转告方正学,他,既是朕的钦犯,自是不能轻饶。余下的话,毋庸朕再多言?”
一面说,一面轻轻推开她的身子,使其离了他的臂弯。
车内,虽有微光,却看不清他面上的阴晴。
故技重施,不过是故技重施。一如之前,他将她拘于车内,带至奉天门外,让其亲眼目睹他所演的戏,让她怨无可怨,责无可责。
她是他的子期,她岂会看不懂他的心意?
他一早笃定了她不会舍得下他,不会舍得为这些人伤他,所以,这些,那些,竟算是他给她的交待。
天下男儿所能给她的,所不能给她的,他都会一一给她。
他一直都在给,却始终不知——女儿心内真正所思,所愿。
她抬起小手,就着那一缕微弱的光芒,轻轻,抚上男儿的面庞,一如先前许多次。这一次,他不再阻住她,任由她的小手,一一抚过他的脸侧,唇角。
她粲然一笑,仿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