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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出去!”
器物七零八落的声音咣当连连,内外两殿的侍从侍女纷纷跪地叩首,近在少年身侧的侍者更是一面求饶一面畏惧着近乎爬了出去。
屋内就此静然沉默。
“这是闹什么脾气?”谢清宵抬头看着始作俑者,她年纪虽小,声音却格外明净清朗。
楼越抿着微薄的唇,忽地道:“你来做什么?”
谢清宵微微一怔,偏首看着窗外,天青云高,日光三寸。良久,她才道:“我不放心,便回来瞧瞧。”
“不放心?”楼越冷笑,“确实是。”他一双眼极是秀美,深黑光亮,然他未看着谢清宵,只是极力睁着,亮得惊心动魄。
谢清宵浅浅笑着,只伸手握着楼越冰凉的手,仰头看他,温声道:“阿姐也不是故意的,王爷何必发那么大的火,这手上的淤青几日便消了,若是王爷觉得不够,那便也绑清宵一回如何?”
她袖管轻滑,露出莲藕般的一段玉臂,还是个孩子的谢清宵只望着楼越,眼睛既明且亮。
门外“叩叩”轻响,已有人在外道:“五小姐,大小姐催了。”
楼越的手猛然一抽,却被谢清宵紧紧抓着,已初露温婉姣好的小女孩儿一瞬缓缓绽开了温柔的笑意:“王爷别和阿姐闹气,她并没有恶意。我该走了,只是回来看看。”
她骤然放开,起身整理了妆容,伸手去推门。
“五小姐。”楼越脱口而出。
“嗯?”她回首,依旧带着浅浅的笑意看他。
欲言又止的少年最终只是摇了摇头,谢清宵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楼越立在原地,黑亮的眼里在那一刹那,如同落下了日光,闪闪烁烁,隐有流光。
他说:“我……”
轻不可闻。
“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七年后,当十五岁的谢清宵再次见到楼越时,是在洛淼的演武场上。
温润文雅的少年握着那杆红缨银枪站在了演武场上,用金线钩着的白色衣袍在日光下有一种耀眼的光泽,素衣银枪,如龙蛇般游走,他在与苏杭比武,苏杭用的是剑,他用的是银枪。
那是楼家历代相传的枪,古旧却锋利着,红缨一代代地换,鲜艳如初。
两人皆是点到为止,楼越的温文与苏杭的凛冽,恰如日与月,交相辉映。
那也是谢清宵第一次意识到,父亲口中那个甘做傀儡的清澈少年,似乎并没有她想像中的那样天真无知。
楼越顿下手里的银枪,似是感应到了什么,转首向着谢清宵的方向微微笑起来。
谢清宵怔然看着他一双毫无焦点的瞳孔,刹那无以成言。
她说:“王爷的眼睛是何时伤的?”
楼越一执银枪,浅笑道:“幼时被一女子绑于树上,撞伤了头,自此双目再不能视物。”
谢清宵呆怔当场,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谢黎无心的一次玩闹,会令这个原本就失去双亲的少年从此再也看不见这个世界。
自此之后,谢清宵长留洛淼,悉心照料楼越,写语屡屡赶了她走,可她偏又固执地回来。
直到楼越有一次亲自将她扫地出门,她才倔强地在北静王府站了一夜,第二日楼越打开大门,便只伸手接住了醉倒在他怀里的谢清宵。
谢清宵固执至此,楼越也甚是无可奈何,哪怕是整个江南谣言满天飞、人人嗤笑谢清宵的大胆放肆,她也不改其初衷。
“阿姐欠了你的,终究还是因我而起,这债,我注定是要还的。”谢清宵执了楼越的手,满容的倔强,眼眸带着清润的笑。
盲目的少年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从腕上慢慢褪下那只石榴石的手镯,套进了谢清宵的手腕上。
“你若是后悔了,就将这镯子还我,我便明白了。”坐在日光之下的少年浅浅笑着,眉目入画,衣白如雪,发黑如墨,整个人有一种分明的俊秀,然而这种俊秀里到底带着疏离的清寒,让人瞧着总觉得咫尺天涯。
谢清宵却不在意,她觉着自己能长久地坚持,她觉着如果不曾努力过,那她必定是要懊悔终身的。
她很清楚横亘在她和楼越之间的是什么,多年来,谢家处处制肘着楼越,几乎将这个双目失明的少年逼得连自己的城民亦保全不了,说到底,是谢家害得他目不能视物,是谢家迫得他忍气吞声隐瞒灾情,也是谢家逼得他不得不用自己的生死来做幌子去反击。
她的四哥谢桓曾警告过她说,那不是一个普通的人,隐忍着谢家多年来的苛刻压迫依旧能笑脸相对的少年,迟早有反咬一口的那一天,到时夹在中间痛苦的只有她自己。
谢清宵一笑而已,楼越是什么样的人她再清楚不过,又何须旁人提醒。
她不会帮着楼越去对抗谢家,甚至因为这是生养她的家族而百般护佑,所以在西辞与持盈到达千辞之时,她便邀了持盈出来吃酒,后来又腆着脸皮去要那一本帐薄,尽心尽力。
她既爱谢家,也爱着楼越,这样的爱让她心力交瘁。
在得知楼越失踪的那一刻,尽管她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那是一个骗局——一个针对谢家的骗局,她还是义无反顾抛下一切地去了。
满眼的破碎山石和波涛暗涌的泥浆,她由谢家密卫一路护着奔波,漫山遍野地找。
直到看到那个单衣素白的身影遥遥立在山巅,洁白干净得如一只鹤。
那一刻,满身泥水的少女在山涧放声大哭,哭到一众谢家密卫都慌了神。
在楼越双目失明的时候,她没有哭。
在得知楼越失踪的时候,她也没有哭。
在看到楼越那样居高临下地向着她微笑的时候,她竟然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往下掉。
一直到很久之后,谢黎问起的时候,谢清宵才淡淡地解释说:“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脏的,不是我做错了什么,而是他觉得我身上流着的血脉是脏的。因为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厌弃。”
他曾说:“这谢府里最干净的便是五小姐。”
然而她终有一日,在他眼里看到了令人如坠冰窟的厌弃。
楼越终究还是骗了她,他对洛淼的忠诚和对谢家的憎恨胜过了年少时候那点点滴滴的美好。
爱总是容易忘记,恨却可以记得很久很久。
谢清宵终于明白,有些事并不是她努力就能完美,也并非她的错,甚至不是任何人的错,只是,生而如此。
她托持盈将镯子还给了楼越,转身离开,遵照父亲的安排,只身来到连昌,与长姐共侍一夫。
曾经恨,曾经怨,然而她终究无法忘记,生她养她的是谢家,父母疼爱兄姊关照的也是谢家。这个家予以她的好,让她即使在知道所有真相之后,也只有选择站在它这一边。
她看着郁浅登基、谢黎为后,然后漠然微笑地听着看着别人向她叩拜行礼,高呼着“娘娘千岁”,在一年一次地外姓王觐见里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笑,然而无人知晓,她有那么多地艳羡那个平凡无奇的北静王妃,可以站在楼越身边,单纯而无知地幸福着。
郁浅知道她的过去,所以总是让她去接待北静王夫妇,恰到好处的尊重和信任让谢清宵始终心怀感激。
因为这一切,都让她牢牢记住——谢清宵这一生,最紧张的一刻,便是伸出手,虚扶起他的手肘,用温软清朗的声音说:“王爷无须多礼。”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