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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盈低首沉吟片刻,抬袖轻拭去脸上的泪,收好西辞的书画,起身拂衣道:“替我收拾下,我去了便是。”她语气顿了顿,“你和书竹跟我同去。”
挽碧见她神情素冷,知她又一次将濒临爆发的情感压制了下去,既疼她这般压抑,却又无可奈何,只得福身郑重道:“是。”
夜风冷清,寒露深重。
持盈随高总管匆匆赶到郁陵的寝宫,那里戒备森严,被内侍和御林军围得水泄不通,持盈一眼就看见了被拦在门外的郁浅、郁行之、郁漓三人。
高总管催得急,持盈与郁浅相视一眼,略一福身,便进门而去,只留下门外三人各怀心思地枯站着,挽碧与书竹亦同样被拦在门外静静等着。
寝宫内里灯火昏昏,龙诞香的味道极浓,冲了满鼻,惹得持盈略略一皱眉,平息了呼吸才掀帘而入。
郁陵长卧在榻上,气息听来极其微弱,持盈由高总管引着走近床榻,见苏折意正立于一旁,便问道:“父皇情况如何?”
苏折意神情略有几分凝重,只向着她轻摇了摇头。
持盈大约明白了情形,心底默默一沉,却也说不出是恨还是怅,只一挑帘,静道:“儿臣拜见父皇。”
那厢郁陵却未给她回答,回应她的,只有细长微弱的呼吸声。
持盈抬起头,目中所见却叫她瞳孔蓦然紧收——郁陵面色蜡黄,合眸沉睡,指尖皆成紫青,分外可怖。
持盈正要低首细看,却为人伸手一拉,身后一压低了的声音道:“小心沾了毒气。”
她回首一看,险些惊呼出声,拉着她的不是旁人,正是只有几面之缘的澹台瑛。
持盈心里飞快地转过了念头:澹台瑛明显是郁浅手下之人,在昀城分量不轻,与云旧雨亦是旧识,身份非同一般。苏折意是苏家之人,苏杭人虽不在,苏折意却代了苏家的眼和耳,郁浅与郁行之深夜候在门外,郁陵明显已神智不清,在这样敏感的情况下,在场诸人的身份就变得愈加敏感起来。
正在沉思之间,又听高总管小心翼翼地道:“公主,您上前与皇上说说话儿。”
持盈沉下心思,微俯下身,清声道:“父皇,儿臣来了。”
郁陵此时方微微睁开眼,瞳色混沌,略略凝起目光看向持盈,嘴唇动了动。
持盈听不分明,只得再度矮身坐在郁陵床边,侧耳倾听他口中的喃喃自语。
在听清了之后,她却蓦然怔住。
郁陵在轻唤“晚晚”——那是景妃的名讳练晚。
持盈霍然站起,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一瞬冲到了头顶,手指紧握成拳,忍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她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目光俯视躺在榻上已然病危的郁陵,眼神里透出刻骨的冰冷。
床边挽帘的侍女刹那立到了她的身侧,似在防备她突然做出什么对郁陵不利的举动。
持盈慢慢松开手,容上缓缓露出温柔的笑,眼睛里却是盖也盖不住的冷意,她轻声道:“父皇,您在叫母妃么?”
高总管轻呼一声,竟堪堪倒退了一步,目光悚然地看向持盈。
昏黄明灭的灯火下,持盈面容带笑,眸中碧色清盛,眼神缱绻而温婉,宛如景妃鲜活得复生于眼前,惊得高总管霎时说不出话来。
郁陵目中蓦然一刺,而后黯淡下去:“阿盈,晚晚没有那样锋利分明的五官。”
持盈唇上微勾,只道:“父皇,您记得的晚晚,又是如何的?”
“晚晚温良宽容,她笑起来的时候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她的眼睛是浅浅的碧绿,像是芸池的湖水,漂亮极了。”郁陵说完这一长段话,已是忍不住重重的喘息。
侍女弯腰轻替他捶着背,郁陵才勉力回过气来。
“闭嘴。”持盈骤然清喝出声,“父皇您可知,到最后,她疯得神智不清的时候,爬在泥里啃着草根是什么模样!你可曾见过她握着那把草根塞进我手里,还一边笑着说,阿盈不要怕,母妃找到吃的了。”持盈目色森冷,带着经年沉积的恨与怨,她拂袖一扬,指着高总管,怒极反笑道,“您不待见母妃,连带着这些奴才也跟着欺负母妃,长生殿曾经长达三月不曾有过干粮和清水送达,曾经整个冬天都没有暖炉,曾经饿到只能爬在地上吃草根!”
“可母妃是谁,我又是谁?”持盈蓦然转首冷冷看向郁陵,冷笑道,“当年怎得没有一人记得我身上流着郁家皇族的血脉,记得母妃的温良宽容,记得她眉梢眼角的笑,记得她碧绿温柔的眼睛!哪怕是一点点,她也不会是后来那个模样。”
“别说了……”郁陵微微合上眼眸,“朕不可为一女子舍了江山。”
持盈冷笑连连:“是舍了江山还是舍了性命?”
“九公主,谨慎言辞。”苏折意慢慢抬首,轻轻提醒了一句。
持盈“嗤”地一笑,反问郁陵道:“父皇深夜命持盈前来觐见,该不会只是来悼念母妃的罢?”
郁陵重重咳着,招手让她过来,只虚弱道:“朕中的毒,苏太医诊断无解,思来想去,如今却也唯你一人可托。”
持盈眉间一挑,似带讽意,却又带着冷清的怜悯,她的目色里不光有恨,还有不屑,她矮身凑到郁陵耳边,微微笑着轻道:“儿臣可以理解为,遗旨么?”
郁陵的手猛地一震,眼中滑过震怒之意,然而在一瞬的急怒之后,又慢慢平静下来,归为沉寂。
他竟缓缓笑了起来:“不错,便是遗旨。”
持盈闻言,并无解恨之感,反是觉得心中烦闷,眉头一皱,道:“父皇有何要交与持盈的?”
郁陵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话,只慢慢道:“朕知道是谁下的毒。”
持盈轻轻“哦”了一声,微微笑道:“是谁?”
“行之。”郁陵如是回答,眼中带了志得意满的笑,让他的眼睛看起来不似垂死之人,反是神采熠熠、炯炯有神。
持盈莫名觉得悚然,压下心头的不适,静倚在床边,只看向郁陵道:“父皇先前一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下了不少功夫。如今却与儿臣说起这些,又是何意?”
“你很不愉快是不是?”郁陵眯了眯眼,笑里带着诡谲的意味,蜡黄的脸色上泛起病态的潮红。
持盈识得这种红晕,西辞临去之时,面颊上便是这种几近桃红的红晕。
她清楚郁陵的时间不多了,然而却又因为这一消息来得太过猝不及防而顿觉心中空落,她对郁陵的恨意还没有一点点地还给他,便被郁行之的突然动手下毒将一切都打乱。
持盈捉摸不透郁陵之意,心头的直觉隐隐提醒着自己不可轻易答话,她深碧近黑的瞳孔凝出冷光来,眉尖轻往上一挑,依旧是这般静静看着郁陵不言。
“你觉得朕会因此将皇位交给小六是不是?”郁陵笑,“因着朕多次倚重于他,所以你们便这般认为了是不是?”
持盈拂衣坐下,静笼着宽袖,垂下眼帘:“儿臣不明白父皇的意思。”
“西辞一事,不过是要挫挫他的锐气罢了,你与行之的这点小嫌隙,也不妨大事。”郁陵缓缓道,余光静看着持盈的神色,见她容颜骤然沉冷惨白下去,方悠悠一笑道,“论果决狠心,小六到底不如行之。”
持盈心底飞快掠过一个念头,那就是:郁陵始终以为她会同西辞一般站在郁行之一边,所以他笃定她会因为郁行之如今的衰落而心烦意乱。
想到这里,她几乎就想大笑出声,郁陵这一想法,何其可笑。
西辞的死,并非她与郁行之的嫌隙,而是一道天堑。
在郁陵的心中,他的命,他的权力,可以牺牲掉一切,包括他的爱情他的妻子,而他的偏执和自负也让他将这样的想法下意识地加诸于他的子女身上。
持盈却并不想戳破他的此言此想,她要把戏演下去,演到最后一刻。
“那么父皇以为,儿臣站在哪一边?”持盈袖下的指甲狠狠掐进血肉里,直到疼痛唤醒了蛰伏已久的感觉,她漆黑明亮的眼眸正正向着郁陵,宛如星辰,素色的衣袖笼在膝盖上,手心里冒出细密的冷汗来。
郁陵又咳了几声,面上潮红更深,瞳色里的兴奋越发明显,像是自己计划多时的秘密即将被揭开一般。回光返照的力量让他整个人都带着不正常的激烈与疯狂。
“晚晚的骨灰,并不在她的墓穴里。”郁陵轻声说着,语气里却透着不可一世的掌控之感。
这一点,持盈早已从郁浅口中得知,她依旧不动声色,只佯作震惊,瞳孔睁得极大,目视着郁陵。
郁陵似对她的震惊早有预料,又缓缓道:“她的骨灰在哪里,只有行之知道。”
持盈再度捏紧了袖里的手,心内一瞬凉透,再无一丝的不忍,灯火照在她身上,却抵挡不了寒冷与寂寞的如影随形,一点一滴地侵蚀自己的内心。
郁陵在用西辞的死提醒她郁行之的手段,同时又害怕她真的与郁行之为敌而用景妃的骨灰所在为诱饵逼迫她相助郁行之。
偌大一个皇宫,人人党派分明,却信不得弃不得,唯有持盈,身无牵挂,独有满腔恨意。
郁陵很清楚她的弱点在哪里,顾家还没有倒,她不会甘心去死,景妃的骨灰下落不明,她亦无法瞑目。
持盈心里恨到了极点,恨不能即刻拂袖离去,然而她知道她不能,因为此刻的屈居人下,郁陵的一息尚存,都在提醒她:她的生存或者死亡,都还在别人的主宰之下。
她一点点地别过头去,一字字地道:“儿臣明白了,儿臣定然谨遵父皇教诲。”
郁陵长抒出一口气,从枕下摸出一卷明黄色的薄纸,交到她手中,自己却也不松手。
持盈伸手接过,只觉那薄如蝉翼的纸张竟重若千钧,刹那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的手心,像是柄柄利剑一般射了过来。
她抬首笑看着郁陵,嘲讽道:“父皇若是不放心,大可不必交与持盈。”
郁陵盯着她水光潋滟的眼睛,沉声道:“你需得发个誓。”
持盈明明灭灭的目光在一刻变得有些晦暗不清,她瓷白的面颊上忽地浮出了淡淡的笑意,唇角一勾道:“父皇想让儿臣发什么样的誓?”
郁陵一字一顿地道:“以西辞为誓,若你背誓,就叫他黄泉下的魂魄永世不得超生。”
桌上的火光反射出来的刺眼光芒,闪得眼里雾气迷蒙,持盈敛衣正坐,容上带笑,声色清脆如泉:“儿臣郁持盈在此立誓,若有负父皇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