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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确实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朝华赞道。
持盈支手于下颚,目光清浅,落于长生殿,笑里溶着几分回忆往事的怅然和温柔,答道:“在这里养出来的性子,却并不适合在宫里生存。”
朝华饶有兴趣地道:“那依九公主之见,什么样儿的性子才适合留在宫中?”
持盈不答他话,只看着四周熟悉却陌生的景象,慢慢敛起唇角的笑。
如今的朝华明朗如故,却少了当初的那份清澈自在,他的一笑一言一行,都能让持盈瞬即记起当日掷了佛经入火盆的少年那阴郁森冷的面容,那种爽朗里暗磨出的剑锋,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曾经无意间错害的一条人命。
“九公主。”朝华见她不答又唤了一声,见她回首,方笑道,“帮在下一个忙可好?”
持盈轻道:“世子请说。”
“和番自兄长死后,始终动荡不安,夜吟一个女儿家,到底压不住底下那些重臣。”朝华神情有些凝重,却又似是无可奈何,他一向人如其名,明朗似灿灿骄阳,而今孤身被囚,内外交困,身形也愈加落寞清瘦起来。
持盈明了他的意思,一双碧水似的瞳孔静静看向朝华,缓缓道:“世子想回和番,也是人之常情。”
“可这却需九公主相助。”朝华如是徐徐道来。
持盈略略一笑,先不答他话,只看着朝华沉吟。
太子齐桓忌日之时,朝华将她抄了一夜的佛经扫入火盆之景还历历在目,他曾放言“我永远都不会再相信一个曾经欺骗过我的人,哪怕她指天为誓”的这样一句话还能够清晰地回响在耳边,以朝华直来直往的性子,若非和番情势真正危急,是决计不会在放低了姿态来求自己的。
持盈想到这里,念着过去毕竟对朝华心有歉疚,这才温言道:“还请世子继续说下去,持盈洗耳恭听。”
朝华见她这般模样,笑了笑,消沉的眉宇里亦带了些许暖色,只道:“朝华愿代和番与六殿下结好,只望九公主能许朝华以可信之心。”
持盈偏首看他,静冷的目光里倏地透出了一丝惶然,良久之后,她才垂眼道:“世子所求,持盈明白,但是,这需要时间。”
朝华长抒一口气,拱手歉然道:“若非公主是最佳人选,朝华亦不愿委屈了公主。”
持盈轻轻叹了一声,收在宽袖里的手指紧了又紧,而后又慢慢松了下来,她仰头看着头顶桃树上盛开的桃花,只觉那花容艳色夺人,刺得她眼中酸涩。
自古以来,皇室的政治与婚姻就无法分割,朝华向她要一个保证,无非便是替和番向大晋求娶一位公主和亲,唯有如此,郁浅日后一旦坐上皇位,可暂无和番之忧患,而朝华饭回和番等级为王之时也不必担忧郁家趁乱攻伐。
“青杞还太小。”持盈这样说着,声音轻得像是一声叹息,“更何况,西辞去后,我再别无所求。”
朝华沉默半晌,唯有二字:“抱歉。”
持盈又坐了片刻,便寻了理由与朝华告辞,朝华亦不作挽留,任她而去。
书竹走在持盈后头,行至半途,意外地开口问持盈:“公主可是记恨世子当日迫得公主亲见西辞少爷入葬?”
持盈指尖狠狠一戳手心,定神轻道:“你怎会作此想?”
“奴才看公主笑,却也不是笑在心里的。”书竹如是回答,眉间清清淡淡的笑,带着孩童一样的干净与诚挚。
持盈抬首正看晴空万里,流云如遏,闻言只道:“说恨也不恨,说不恨却也恨,你要问我,亦是说不清。”
书竹笑了,还有一句他尚未说出口,那便是“若是见不到西辞少爷入葬,只怕公主日后定会悔恨终生”,然而在思虑良久之后,他仍是未说,因为持盈总有一日会明白,越是痛极一时的伤口,越容易愈合,越是细小漫长的伤痕,才会始终折磨着自己。
朝华其人,口中虽说着永不原谅,只怕也是对持盈恨不起来的。
书竹如是想着,看向依然茕立的女子,柔声道:“九公主,该回去了。”
持盈蓦然回首,神情里还带着迷茫和郁郁的冷清,与西辞昔年所绘之容色别无二致,然而那种清冽里透着安宁的神色,在触及到远处飞扬的檐角之时,陡然化作了森寒的冷意。
那里朱墙环绕,檐翼张狂,日光下熠熠生辉的盘龙张牙舞爪地宣誓着不可侵犯,正是帝王天子所在。
作者有话要说:
、命无断
自长生殿归来后,持盈在屋里郁郁坐了一下午,直到落日的霞光照进房内来,她才回神唤来挽碧准备了粥水喝了几口,便摒退了下人退回房内歇息。
没有丝毫的睡意,她合衣侧卧在榻上,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浮现出长生殿内外的场景。
那里的一草一木,总能叫她想起小时候的时光,总能让她一次次地想起景妃与西辞,想到他们的相继离开,一念及此,她就克制不住的惶然无措。
桌上搁着一沓佛经,都是西辞从小到大替她誊抄的,她起身披了单衣坐到桌前,小心翼翼地捧了一卷卷的佛经,翻开、细阅。
书页还未黄,有些甚至还崭新得像是刚誊上去的,漆黑的墨迹力透纸背,还带着新墨的香气。
闻着那香气,就好像回到那时的午后——殿里沉香缭绕,景妃正自后殿安睡,挽碧在院外料理着那些花草,持盈捧书立在窗边,暖光透过纸窗落进来,正笼了西辞一身,青衫的少年正伏在桌上,一手支着面颊,一手执笔,神情懒散地誊着经文,偶尔还会看向持盈,与她微微一笑。
这些经书的笔迹,从稚嫩到流畅,从端正到凌厉,都是西辞一年复一年的成长历程。
他清朗俊逸的字迹,是从为持盈开始一字字誊抄佛经诗文而来。
他栩栩如生的书画,是从一笔一华替持盈画像开始的。
年幼顽皮的丞相公子在围猎场上救下了误入其中的冷宫小公主,用几乎是一生的时间将她生命的轨迹扭转了过来。
如果没有西辞,从小就面对着疯癫母妃和死一样静寂的长生殿的少女,也许不会有力量支撑着自己一步步走下去。
如果没有西辞,被逐出皇宫的郁持盈在顾府只能是茕茕一人、孤立无援,她可能一辈子都再没有机会回到皇宫里,平安地坐在这个觅云院里。
而现在,面对着满桌散乱的经书,持盈眼底再度涌出湿意,她伸手去拾起那一本本厚厚的经书,复又叠好,而后起身去够放在架上的卷卷画轴。
八十六幅画,她一幅幅地打开,手抚平画卷的同时,低首去翻看西辞题在画卷最下的行行小字。
他从不用年代做记,而是以持盈的年纪来写。
七、八、九、十……十五、十六、十七。
那些定格在十七的数字,用清秀的小楷写在右下角,再往下,便是“西辞”二字。
持盈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字迹轻微凹凸的地方,然后才不舍地将画重新卷起。
“叩叩”地敲门声倏地响起,尚且沉浸在回忆里的持盈蓦然一惊,手肘正撞在画轴上,一幅已卷好的画轴骨碌碌地滚下桌子,散了开来。
持盈顾不上门外来人,忙伸手去拾,却不料那轴顶“啪”地一声裂开来,木屑落了满手。
她起初又气又急,只恼道:“谁?”
“奴婢挽碧,有要事禀告。”挽碧沉静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不远不近地传入房内。
持盈的动作顿了顿,她似乎看到有什么东西混杂在碎屑里,探身去捡了起来,一面随口道:“进来。”
挽碧推门而入,掀了帘子进到内室,第一眼看到的景象却叫她霎时一怔。
持盈呆呆坐在地上,也不说话,就只看到她面颊上扑簌簌掉下来的眼泪。挽碧再仔细一看,她手里攒着一团旧纸,抓得极紧极紧。
“公主?”挽碧轻声又唤了一遍。
持盈像是猛然醒过来一般,抬首抓过又一卷画,将轴端敲在桌上,“啪嗒”碎裂之后,又是一卷小纸掉在地上,她展开看后,眼泪流得更凶,却不再敲那些画轴,只是坐着,安静地流泪。
挽碧往前走了几步,见持盈没有反对,便弯腰捡起那张纸,摊平了细看起来,一看之下,她却也愣住了。
“今岁十四,与阿盈共庆诞辰于芸池,然穷鄙一生,唯有一愿,愿阿盈一生平安,神佛眷顾,免其苦,免其惊,免其四下流离,免其无枝可依。”
想起持盈手里还有一团纸,挽碧却也猜得到大约内容。
西辞的画,都是由他亲手装裱,持盈一贯珍之爱之,从未想过损毁其一分一毫,而今失手摔坏,却摔出了这样一桩秘密。
挽碧再回首去看持盈,见她依旧是怔忡模样,容上泪水却是止都止不住地往下流。
自那日送葬回来,持盈从未落过一滴泪,也未有任何异常言行,可挽碧却知道,她一直把这些感情埋了进去,用时间和别的琐事将缝隙一寸寸地填补满,而现在,这些东西被重新挖了出来,复又摆到了面前,怎能不叫持盈情绪失控?
“公主。”挽碧蹲下身,握住她冰凉的手,狠了狠心,将她进屋来的最初目的一字字地说出来,“皇上召您觐见。”
持盈神情略恍,不答挽碧之言,只回头看着地上的画卷默默流泪。
这一幅恰是西辞的自画之像,青衫秀美的少年正自画上与她微微笑着,手上一枝画笔,袖口轻扬,指尖沾着墨迹,一身的狼狈,然而持盈却看得亲切,亲切到她几乎以为西辞活生生地立在眼前。
“公主!”挽碧生生将她的身体转回来,清声道,“高总管前来传召,皇上突病,急召公主觐见。”
持盈似是被她言语一激,这才慢慢抬起眼,缓缓道:“你说什么?”
挽碧轻压了声音:“高总管私下对奴婢说,皇上的症状像是中了毒,御医们也议论纷纷,束手无策。”
持盈悚然一惊,神智像是被泼了凉水一样清醒过来:郁陵中毒?太医无能?
“你说,父皇召我觐见?”持盈眼神沉下去,渐渐恢复了些许冷静的神采。
挽碧心底轻松一口气,颔首道:“是,高总管是如此与奴婢说的。”
持盈低首沉吟片刻,抬袖轻拭去脸上的泪,收好西辞的书画,起身拂衣道:“替我收拾下,我去了便是。”她语气顿了顿,“你和书竹跟我同去。”
挽碧见她神情素冷,知她又一次将濒临爆发的情感压制了下去,既疼她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