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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后来,他就不再画她了。她活着的时候,不喜欢坐着一动不动地给他画。她看书非常专注,可以一下午不挪窝,但只要知道他在画她,就会忍不住往这里看看,有时书也看不下去了,啃着苹果走过来,指指点点地说,“我的脸哪有这么圆。”
“圆一点好看。”他仔细地勾勒出那张脸的轮廓,听着她喀嚓喀嚓地在一边啃苹果,接下来的步骤,居然凭空就可以画出来,因为实在是熟稔于心。
然后千禧啃完苹果,就回去看书。
她走了以后,他没有封笔,但再也不画她了。虽然他不需要对着她坐一下午也能画出来。
有时候他心里是明白的,知道她不在了。但他绝口不提,这是属于他自己的伤心事。
有一次在老朋友聚会的时候,他又忘记了。真田、仁王、柳生等等都在,他突然微笑着说,等会千禧会来找我。
丸井手里的茶杯歪了一下,茶水泼到桌面上,他忧心忡忡地看了幸村一眼。柳和柳生都有些不敢置信,真田轻咳一声,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幸村精市笑着说,我们继续聊。但是谁也记不起刚才那个话题。
他们面面相觑,幸村笑得云淡风轻。在真田的记忆里,这是等得最久最惶恐的一次。幸村深深地相信千禧会来找他。
他相信千禧还没走远。她就在下一个街口,某一个拐角,在人行天桥上,在街心公园里。她轻快的步伐走在前面,狗跟在后面,她坐在他身边,椅子反过来,她右手抱着椅背,左手拿着苹果,侧头偷看他画画。她去查看下孩子们的学习,被老大赶回去“还不如我自己管呢”。她在家门前的小花圃外绕着圈,九点钟起床也敢说在做早功。她这么多年都没有搞懂多少网球术语,却认真看了他的每一场比赛。她生病了,躺在床上,刚做完手术只能接受流质食物,还嚷嚷着要吃好吃的。她会回来的,她需要被等,她会从遥远的地平线上出现,走到他面前。她笑着对他说,幸村精市,你还在等我呀。
他不相信那是幻觉。
是爱吗。这个字眼。她从未要求他说过,但两人心意早已契合,不言而喻。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光十分的长,从不乏味。而在她走以后,那些回忆都被封存了起来,很少开启。他不舍得它们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好像出土文物,一开口就给氧化了。他顽强地一个人生活着,只要记得起,就绝口不提千禧。
网球是他的生命,他无数次这么说过。而千禧的存在怎么定义。
那些画可以定义。
他端坐画前,她跃然纸上。
他鸢紫色的头发,海洋绿的眼睛。宽额秀颌,面如冠玉。他十六七岁,站在网球场上,睥睨天下。
她花白了的头发,眼神活泼依旧。身材小小,心境开阔。她已过古稀,坐在医院花园,面目悠然。
你们问她怎么把他拿下,她就是这样把他拿下的。好像命中注定会把他拿下。
幸村精市笔直地站着。身边是真田。他不知道幸村此时究竟是记起来了还是没有。他的目光如此清澈,简直让人不忍心怀疑。可是这天又很冷。
像好多年前的冬天,千禧和幸村吵过一架。那是他们唯一争得过了一晚上还不能达成谅解的一架。这样脸红脖子粗的时刻,学生时代也有,不过那时情况还不一样。就在校园里面,真田已经忘了是为什么吵起来的了。
非常大的雪,地上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咯吱咯吱的,深的地方没过了膝盖。千禧一个人气鼓鼓地在前面走,幸村精市在后面。
她显然不知道他在后面走着。一边走一边鼓着脸,咬着嘴唇,还胡乱抹了两把脸,不知道是擦眼泪还是鼻涕。根据千禧的性格来说,估计不是前者。他们一直走,一直走。
真田是在楼上看着他们穿过教学楼,到走廊对面去看,只能看得见两个人的背影。不知道幸村为什么会跟在后面。
幸村是兰芝玉树。还很少让别人为他生气,这一回不知道怎么办,真田看着他跟着千禧的脚印,冬天风刮得呼呼的,两个人走了几十米头上就盛满了雪花,千禧还浑然不觉,走着走着就心情好起来,开始蹦跶了。
幸村还是跟着。这风太大,如果你逆风而行,顶着一头的雪,手脚冰凉,鼻尖通红,还吸溜着鼻涕,实在煞风景。对千禧来说自然有点凄惨,对幸村则是没什么妨碍,即使冻僵了也是冻僵的玉树,只是此时此刻看来这棵玉树被风吹得有点萧索。
这不符合幸村精市的性格。不过如果是因为千禧,他会做出很多有违他的常理的事情。
真田当时在楼上也站得挺冷,只好默默祝福了一下幸村,就走了。
现在,他又感觉站得有点冷了,仔细一看,天居然开始下雪。
但这回,他不能走。因为千禧不在。
幸村精市专注地凝视着前方飘飘扬扬的雪花。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有一回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第一场雪。他和千禧两个人在校园里走,她不知道。
他踩着她的脚印,深深浅浅。她不知道。
面前的路漆黑一片,星星点点的路灯洒下一小片区域的光辉,没有人来。就像当时,校园里白色的路灯,铺满雪的小径上,只有他们俩,世界寂静得只有雪花,和簌簌细语。
那条她每日回家必经的路如今薄薄地覆上了一片细雪,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他们一起走过的那一小段路,不过百米,漫长得像是没有尽头。
他出神凝望,路面上空无一人。被雪撒得斑斑驳驳,像他花白的头发。他已不再年轻,他明确地知道。他的步伐也许稳健,但不能像以前那样轻捷,他的呼吸依旧流畅,但不能像以前那样自如。他的脉搏始终有力,但心跳会因为某个人的不存在而漏一拍。他的眼神清澈温柔,可是深情已经没有人懂。
他看见了,那条路上,年轻的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跟在她的后面。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声告诉她,再犹豫了一会恐怕会吓着她。他不知道自己还可以这么优柔寡断。
他闭上眼,任雪花飘落。有时候,他会突然想不起她的面容。她的脸庞常常会躲避他,像一句到了嘴边却不能说出的话。只留给他一个背影。但幸好此刻,他轻而易举地看见了年轻的他们。他们在雪地上走,世界安静如一体。她短短的头发,她矮矮的个子。她苦恼的样子,开心的样子。这些模样,在他的画里逐一呈现。他能够再次感觉得到,她坐在他身边,啃着一个苹果,椅子反过来坐,把头凑近,责怪他把脸画得太圆。
六十年的景色呼啸而过,北风呼啸而过。面前的景物和当年的重叠,大雪也重叠。他重新置身于校园,空无一人,路灯和雪花一样细碎,她从远处走来。
这么些年的梦里,她总是小气地给他一个背影。如今终于转过了正面,是年轻的模样。她一边走,一边笑。
一边走,模样渐渐看起来成熟了。仁王、真田、她的朋友们走在她周围,又消失。三个孩子依次走在她身后,长大成人,蹦蹦跳跳,又离开了。她的头发渐渐花白,神情依然故我,她的眼睛清澈,目光明亮。她渐渐变成一个小老太,那模样一闪回,又成了年轻的样子,在下着雪的立海大校园里。他们俩各自踽踽而行。
他看不下去,一眨眼睛。坐在教室里,她捧着国语书,眉头紧蹙。日光灯照得书页雪白,有点刺眼,她担心明天老师上课抽查,放学留下来继续念。她的额头饱满,短发遮住了耳垂,乌黑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书本,皮肤光滑白皙,这是上了国三以后的事儿。仁王训练完会和她一起回家。
幸村精市看着她轻快地翻过一页,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糖。再过几年,她依旧改不掉孩子心性,却要结婚做母亲了。她做一切事情看上去都很容易和自然,什么也难不倒她。她有小小的个子,纤巧的骨架,惊人的毅力和讨喜的个性。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时这样一动不动地注目着她,只知道想起那天她坐在教室里看书,知道仁王正一步一步踏上上楼的楼梯,他忽然觉得身体里有一处盛满了不舒服。这个地方不舒服,全身都不舒服。
他转身就走。她却看见了他,放下书,向他招手:“同桌?”
再然后,又有一天,他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还是立海大,路灯投射下了两个人的影子,他听见她在后头蹦蹦跳跳,刚感觉不对劲,看见地上的影子,她在后面比比划划,作势要打他脑袋,踢他小腿,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好笑地停下来转过身,两个人都没看见,这一刻地上的影子恰好像是拥抱。
她的眼睛倒映在他瞳仁里,他正不知该说什么,她背着手俨然地走到前面去了。还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失笑。
一转眼,出现了太多的她,幸村精市有些失神地瞥着面前的雪景,微微迈开了步子,真田意识到他的动静,不由得看过来。
幸村精市往前走。一步,那是初见的千禧,活泼俏皮,神采飞扬。
两步,她坐在教室里,埋头看书,偷偷吃糖。
三步,她走在他前面,他终于喊出她的名字。
四步,两个人并肩落在后头,前面是一众好友。
五步,她勾入他臂弯,走过最后一小段路,在婚礼台前站定。
六步,老大终于学会走路,摇摇晃晃,他们俩携手跟在后面。
七步,夕阳下的散步,他获得大满贯,躲避媒体和采访的一个下午。
八步,医院里,推着她在花园里看日落,她已经不能离开轮椅。
九步,他走出病房,忽然心里一恸,回头看去。
十步,他自她墓碑前起身,她音容笑貌于此间长存。
十步,走了小路的小半程,地上已经很湿滑。他看见视线尽头有一个影子,越来越清晰。
“幸村。”
是她在叫他。他往前走。
“幸村。”她笑脸盈盈,他也笑着走过去。幸村精市一身气度无意间不知感染多少人,他站在原地不言不语亦是风景。旁人只知道他画了一幅又一幅的伊贺千禧,不知道千禧心中亦是默默描摹过他。这样的女生太多,因此显得微不足道。
在千禧心里,幸村的形象永远那么生动。从第一眼见面时就明白了,和仁王插科打诨不知不觉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