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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垣没有听见,蚩尤逆着风的声音很快就被吹散了。
蚩尤始终对那名唤“血涂之阵”的东西抱着警惕与忌惮,生怕襄垣会在无人照看的情况下死于非命,又或者是自不量力地去抓人来吸魂。他必须看住自己的弟弟。
襄垣一路上竟没有半次回头,执拗地一直朝东北走着。
直至雪停了,他们已走出安邑很远很远。
襄垣停下休息,蚩尤也在距他百步开外的地方坐下。二人一前一后,襄垣似乎并不知道兄长一直跟在他的身后,而蚩尤也没有再开口,始终注视着远处幼弟瘦削的背影。
跋山涉水,经过苦寒之地……铁木林内青松林立,盐湖荒芜广袤,错落的岩石带着血色,越朝东北走,地气竟是越热,沿途黄土化红,红土变黑,黑土地最后聚合为反射着日光的、滚烫的黑曜岩。
徒步行走了近三个月,最后襄垣来到一片荒芜的土地尽头,那里屹立着一座高耸入云的双峰之山,山的中央深深凹陷下去。
生翼的妖兽穷奇在天空中展翅翱翔,红色泥泞中的蛇身鸟头怪物大声嘶叫,互相缠斗。
襄垣在山脚下停了步子。
鏖鏊山,山体中部深陷,双峰鼎立。
他想起了在创世火种处看到的那一幕——金色火海中,一座双峰之山崩毁,释出水与火的光环,整座山峦从中塌陷。
一模一样。
襄垣已然疲惫不堪,于山脚下四处寻找。他曾经在游历神州时来过此处,知道有迁徙远去的人们废弃的房屋。
他找到一间以岩石搭建的民居,吃力地将熄火已久的熔炉打开,并将绳索捆在大筐的煤上。此地住民曾经在鏖鏊山内开采出燃料,但未来得及使用便离乡背井。
他依序拖着十大筐煤炭,忙活了整整一天,将它们拖进废弃的冶坊,并简单搭了个床,方躺在床上歇下。
蚩尤跟到鏖鏊山下,亲眼目睹了襄垣所做的一切。他没有现身,只在山脚高处的坡上选了一棵参天大树,躺在树杈上咀嚼干粮。他的目光穿过重重树枝与树叶,投向在废弃村落中落脚的襄垣,察看对方的一举一动。
第一天,襄垣将煤炭分类拣出。
第二天,襄垣开始清理熔炉。矿石、煤渣扎得他满手是血,他把废物拖出村外不远处,倒在一个坑里,回来时已筋疲力竭。
第三天,襄垣磨砺铸刀的石头,并清理整个冶坊,从村外打水回来,擦洗熔炉。
第四天,一切终于收拾停当,襄垣解开他的包袱,里面是那把在龙渊为蚩尤锻冶的半成品剑。
他对着那把剑,整整坐了一天,目光专注,仿佛置身世外,风声与妖兽的嘶鸣离开了他的耳鼓,眼中只有满布奇异纹路的兵器。
襄垣看了一整天的剑,蚩尤则远远地看了一天襄垣。
在蚩尤的印象中,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弟弟,他似乎从未了解过他。
源风中裹着的水、火、金三系神力载浮载沉,缓慢旋转。
引魂矿原石在他的身边绽放着淡淡的蓝光。
襄垣摸出铸魂石,把原矿和晶石放在一起比较,自言自语道:“陵梓,我要开始铸剑了,现在只剩下你陪着我。”
落锤的那一刻,叮的一声轻响,细微清澈,却荡气回肠。
声音穿越重重云层,传入沉睡的衔烛之龙耳鼓中,它在睡梦里短暂地醒来,却没有睁开双眼。
历史在风里飘零,击砧之声将开启一个全新的时代。
许多年后,当有关龙渊之剑的传说在后世流转,工匠们尊称襄垣为不世出的天才,古往今来最强的大铸剑师。神祇源力固然重要,更珍贵的是他传下来的“血涂之阵”。
襄垣死后,阵法虽早已在历史中遗失,成为工匠们记忆中的残卷,然而单靠这残卷拼凑起来的残缺不全的阵法,便足以令龙渊铸冶之术独步天下。
千里之外的安邑,辛商成婚之夜,襄垣与蚩尤一同失踪了。
寻雨在家里等了很久,蚩尤没有回来,也无人报信。她朝安邑的族人问道:“从前蚩尤经常这样吗?”
有人回答她:“很少,六年前失踪过一次,是出外寻找襄垣。”
寻雨坐不住了,然而漫漫冰雪覆盖了苍茫大地,她又能去哪儿?
她让安邑的小伙子回龙渊一趟,去寻找这对兄弟。但没有人听她的话,在他们眼里,寻雨只是蚩尤的女人——为蚩尤延续后代的人,而非“首领夫人”。
寻雨只得作罢,终日倚着门出神。
冬夜漫长,无事可做,她就与乌衡、辛商的妻子姜姬围炉织布,打绳结,以及预备开春时的渔网。
蚩尤不在,集市上是辛商负责看着。这名声望不逊于蚩尤的勇士担负起了临时族长的责任,却不派人去寻找蚩尤与襄垣,就像没事人一样。
寻雨很不能理解安邑人的思考方式。
某天,三个女人在姜姬家里闲聊。姜姬已经怀孕了,小腹微微隆起,一脸幸福的表情,乌衡在织网,寻雨在串一串豆子。
姜姬朝乌衡笑着说了句什么,词不达意,磕磕巴巴,又指了指寻雨。
寻雨道:“她说什么?”
乌衡笑着说:“她说,辛商和蚩尤是换刀的弟兄,你们的孩子,如果是一男一女,可以结为夫妻……”
寻雨欣然点了点头。
乌衡为人热情,与姜姬在一起的时间久了,教给她长流河一带方言的同时,也学会了沧澜部的语言。
“你和辛商是怎么交流的?”寻雨忽然有点想不通,这对夫妻甚至语言不通,从认识到成婚,只用了短短几个月,这样真的了解对方吗?
“笑。”姜姬言简意赅地解释道,继而与乌衡一起爽朗地笑了起来。
寻雨不禁莞尔,姜姬又说:“他妈妈……也是……嗯。”
寻雨明白姜姬所指,蚩尤告诉过她,从前辛商的父亲在一次劫掠中救出一个女奴,便是辛商之母。
那沧澜部的女奴生下了辛商。在安邑,奴隶的孩子本不受重视,然而辛商以一身武力逐渐赢得了部族的尊重,反而没有人再提他的出身了。
乌衡说:“他们一族信奉赤水女子献大人。”
寻雨缓缓点头,问:“那位大人是一个怎样的神明?”
姜姬咬字不甚清晰地说:“女战神。”
寻雨不太理解,乌衡解释道:“赤水女子献大人是传说中的女战神,能制造蜃气。姜姬他们的部落从前被称做‘蜃族’。”
姜姬牵着乌衡的手去摸自己的脊椎末端,边笑边说着什么。寻雨十分好奇,问:“有什么特别的吗?”
寻雨也伸手去摸,摸到姜姬背脊最下方,有一微微的突起,像一小截不明显的突出尾骨,当即明白了。她们的族人原先被称做蜃族,自与蜃有着渊源,经历了演化,身上却还保留着些微特征。
乌衡诧异道:“你会吐蜃气吗?”
姜姬笑着摇头,明亮的双眼注视着她们,又指指自己的肚子,说:“小孩子,说不定会。小乖乖。”
三个女人一起笑了起来,寻雨不禁想到自己与蚩尤……有朝一日自己怀孕生产,会是男孩还是女孩?
如果是女孩,又会有怎样的能力?
万一……她无法怀孕呢?蚩尤该怎么办?
乌衡与姜姬的笑闹声停了,姜姬似乎明白寻雨心里所想,安慰了她几句,入内去取东西。
寻雨自嘲地笑了笑。乌衡道:“我都没有呢,你急什么?”
寻雨揶揄:“真的没有吗?你多半是一脚把乌宇弟弟给踹下床了吧,哈哈哈……”
乌衡抬手来拧她,姜姬笑吟吟地拿着两件东西出来,分给乌衡与寻雨。
寻雨的笑容登时就僵住了。
姜姬还没注意到她的表情,笑着说:“给,小孩。”
乌衡道:“面具?有什么用?”
“小孩子会来,会健康。”姜姬笑说,拉起寻雨的手,把其中一个面具塞到她手中。
乌衡饶有兴味地问:“还有这种东西?怎么没见他拿出来过?”
姜姬答:“箱子里,我看见,问他,他说。”
乌衡明白了,定是姜姬在家里收拾东西的时候翻出来的,而辛商则告诉她,这些面具能护佑小孩出生后健健康康,茁壮成长。
乌衡说:“谢谢,我会收起来的……寻雨?”
“寻雨,你还好吧?”乌衡不安地问。
寻雨眼神空洞,瞳孔阵阵收缩,双手发抖。她乌黑的眼眸里映出张牙舞爪带着血痕的面具,那狰狞的笑容似在嘲弄她的愚蠢与无知……
姜姬慌了,忙抬手试她额头,却被寻雨轻轻挡开。
“怎么了?!寻雨?”乌衡焦急地问。
寻雨梦游般摇头,拿着面具离开,回到了自己与蚩尤的家。
乌衡正不知该不该跟去,辛商却回来了,他瞥见乌衡手里的面具,当即不悦地蹙眉,舌头抵着下唇舔了舔,眯着眼不吭声。
“这是做什么用的?”乌衡隐约察觉到什么。
“祭祀。”辛商眉毛一扬答道。
乌衡半信半疑地点头,朝他告辞。
辛商大步进了屋内,乌衡刚走出几步,回头时听见屋中传来一阵斥骂以及姜姬的尖叫与哭声,似是辛商对姜姬动了怒火……她不由得一阵心寒。
寻雨当天回家便不吃不喝,发起了高烧。
翌日,乌衡终归放心不下,上门前去探望,却见脸色苍白的寻雨躺在床上,床头放着面具。乌衡隐约感觉到坏事了。
“你到底是怎么了?”她焦急地问,“这个面具有什么问题?!”
寻雨眼神空洞,只是神情绝望地摇了摇头,无论乌衡怎么追问,始终一句话不说。
乌衡无奈地离开,上门去找辛商,问:“现在安邑究竟是谁在管事?”
“我。”辛商道,“又怎么了?”
乌衡道:“寻雨生病了,得马上把蚩尤找回来!”
辛商嘴角扬起一抹嘲讽的微笑,说:“你铁定会后悔的。”
“你这叫什么话!”乌衡一怒而起,揪着辛商的领口,质问道,“蚩尤的妻子生病了!现在什么也不吃,族长和襄垣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你就这么放任不管?!”
辛商抬手,轻轻推开乌衡,扬眉道:“蚩尤的决定我无权干涉,你也是。乌衡,别逼我动粗,你不是我的对手。”
“你……”乌衡强忍着一口气。
她走出村落,正寻思着让几个族人去找蚩尤他们,但天大地大,此时又值万里雪飘,在神州大地寻两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蚩尤和襄垣究竟去了哪里呢?
苦恼之中,乌衡经过一间矮小的土房,忽然就留了心。
她走到土房外,朝窗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