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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兆晋应该是无法知道的。
一口气回到忻州,清点兵马,除了踩踏死伤者外,五万大军几乎分毫未损,还多出许多从白石浦溃退下来的前军。兆晋由此借口刘平作战不力,连累全军败退,把自己的责任推脱得干干净净。
“刘老将军还留在白石浦孤军作战,我们须找出一个救援的法子才是。”议事堂上,玄咨商量一般向兆晋道。
“白石浦只是江滩,除了营寨,无险隘可守。何况彦照十多万大军正屯集在上游,被刘平打草惊蛇有了防备,随时可以聚歼我们的援军。现在恐怕没有人有本事救出刘平,增援只是徒费兵力而已。我军的优势,还是在守城上。”兆晋这番话,倒也分析得头头是道。
“有心无力,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了。”玄咨叹了口气,“从明日起,我将前往岭山寺塔沐浴斋戒,求女神保佑忻州和刘老将军。”
由于五万大军仓促回撤,作为书吏的徐涧城一直忙到后半夜才把分派的士兵人数按花名册清点完毕。一天一夜未得饮食休息,腿上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徐涧城一路扶着墙壁才捱回了自己的住处,心中只盼着喝一口辛悦给自己备下的热粥。
然而他一推开门,却见床前的辛悦慌张地转过身来,连那一声“先生”也唤得带着颤抖。
“怎么了?”徐涧城见状,连忙关切地问道,随手关上门。
“先生,我……我自作主张,请先生不要生气。”辛悦说着,让开身子,现出躺在床上的一个人来。
徐涧城伸手挪近了桌上的油灯,昏暗的光线中首先映出的是薄被外一张白得几乎透明的面孔,在一头披散的暗蓝色长发映衬下更显出凄厉的意味。听见他的到来,那躺着的女人缓缓张开眼睛,露出两粒鲛人特有的碧绿色眸子,已是涣散无光。
看出这是个奄奄一息的鲛奴,徐涧城转头看着辛悦,眼光里是询问的意味。
“先生,她是我以前给你提过的浔姨,我今天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在浅水里发现了她,就自作主张把她带回来了。”辛悦说到这里,忽然跪在徐涧城面前,“我知道这样无疑给先生添了大麻烦,但浔姨伤病交加,请先生恩准她在这里养伤吧。”
为了防止善于潜水游弋的鲛人逃脱,云荒的各个水道中都密布了铁铸荆棘,胆敢抛开主人在水底游走的鲛人都会被那无处不在的机关伤得体无完肤。徐涧城瞥见床单上暗暗渗透的粉红色血迹,心念一动道:“那浔姨安心在这里养病好了,你若有什么要求,我们都尽量为你办到。”
“浔姨,我就说先生是好人哪。”辛悦见徐涧城并无责怪之意,心中感动,忍着泪对浔道,“你不是说要到忻州来寻人送信吗,我们帮你找他好了。”
“好。”浔显然是强撑住最后的精神,勉力道,“我奉郡主之命从越京到忻州来,是要给李允公子带个口信……”
“李允,就是出身中州李家,现任振威校尉的那个李允么?”徐涧城按捺住心跳,平静问道。
“就是他,怎么,你们认得他?”浔显然心中大是高兴,原本黯然的眼眸也放出光彩来。
“浔姨,我平时一直给允少爷帮佣的,所以熟悉。”辛悦知道浔一路上饱受磨难,已是去时无多,连忙站起身道,“他好像刚回忻州,我这就去请他过来。”
“等等,你还是先去给浔姨买点止血的药膏来吧。”徐涧城从床下摸索出一个陶罐,倒出里面十来个铜子,全都交给了辛悦。
辛悦接过钱,望着徐涧城深邃的眼眸,点了点头,转身出去了。
“浔姨带来的,是清越郡主的口信吧?”徐涧城口气和缓地道,“李公子军务繁忙,未必一时能找得到他。浔姨若是放心,由我们代为转达可好?”
浔自知命在旦夕,唯恐等不到李允到来,先前又听辛悦夸赞徐涧城的种种好处,对如此平等对待鲛人的中州主人大有好感,便点了点头道:“清越郡主让我告诉李公子,无论如何要尽快回去越京找她,说事关重大。”
“是什么事呢?”徐涧城追问道。
“不知道。”浔虚弱地摇了摇头,“郡主只说生死攸关。”
“生死攸关?”徐涧城皱了皱眉,忽然低呼了一声,“莫非你说的,正是这两天越京的变故?”
“这两天……发生什么事了?”浔悚然一惊,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想从床上撑起来。
徐涧城叹息了一声,缓缓道:“我也是从官府中抄送的邸报上得知的——皇上强娶清越郡主,郡主不从,从高台上跳下去……香消玉殒了。”
“不可能,我走的时候郡主还好好的。”浔本能地反驳着这个惊人的消息。
“郡主她……确实死了,就在前两天,消息刚刚传来。”徐涧城的口气也有些沙哑,别开眼睛不敢看浔绝望的眼神。
“终于还是没有来得及……”鲛人女奴恍然大悟一般喃喃道,“怪不得郡主让我叫李公子不顾一切也要回去,她唯一的指望就是他了啊……可是,还是没有来得及,没有来得及……”大颗大颗的泪水从浔的眼角涌出,凝作珍珠粒粒滚落到床铺上,而她眼中的生气,也似乎被泪水一点点溶化殆尽。
“消息刚刚传到,李公子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徐涧城轻轻叹息着。
“我要见李公子,我要亲手把郡主的信物带给他!”浔焦灼地叫道,把推门而进的辛悦吓了一跳。
“辛,快去请李公子来……”浔惨白的脸上渐渐浮起死亡的阴影,即使拼尽全力地祈求,声音也是微弱不清。
李允几乎是拽着辛悦一路飞奔而来,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他压抑经年的思念如同地底的熔岩奔腾而出,快要将他灭顶淹没。幸好当他闯入从未到过的忻州牢营,推开面前残破的乌黑木门时,他面前的浔还睁着眼睛。
“是清越……有信了么?”已然不记得这个鲛人女奴的名字,但当年正是她冒险到自己家送信,让自己救回了清越的性命。此刻再次见到她,李允紧张得几乎无法开口。
“李公子……”浔从被子里伸出苍白瘦弱,伤痕累累的手,蓦地抓住了李允的双手,哽咽得几乎喘不过气来,“郡主她……她不在了……”
“什么?”李允仿佛没有听懂,任鲛人女奴死死地攥着自己的手,茫然地问道。
浔死命地掐着他的手,用自己最后的力气喘息着道:“郡主本来让我冒死逃出越京,送信叫你回去救她,可我还在半途,郡主就被皇帝所迫,从高台跳下去自尽了!”
“不,不会的!”李允蓦地抽出手站了起来,大声道,“你骗我的,清越是那么乐观开朗的人,再有什么困难她都能挺过去的!”
“李公子,这是郡主的信物,你留着作个念想吧。”浔吃力地从怀中掏出一副花式繁复的珠翳,上好的紫色绢花、各色玉石碎粒穿织的流苏都是李允梦中思念过千百遍的样式。他接过珠翳,看着那紫金箔上沾染的暗红的血迹,忽然低低吼了一声,夺门而出。
眼前的景物都仿佛被水浸泡得失去了形状,让他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清。脑海中似乎有千万匹野马呼啸而过,将一切思绪都撞成了碎片。等他终于可以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住处。
从大门走向房间的路上似乎铺满了棉花,让他觉察不出脚下的实地。等到好不容易坐在床边,李允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奇怪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悲伤欲狂。或许是自从得知清越入宫后,这个场景他已经设想过无数次,夜阑人静的孤独里,沙场拼杀的狠决里,负伤辗转的里,无数次他都在怀疑自己和清越不过是网里的鱼虾,徒劳地挣扎,却被人提得离水面越来越远。
也许从一开始,他就没有留存过希望,不过是乞求着这一天能晚些到来。这样的结局,乃是最残酷也最合理的吧。
手指轻动,李允便摸到了枕边一艘折了一半的纸船,拿起来折了两下,又停住。不是伤心,而是一种无法逃避的空虚和寒冷,充盈了他的整个身体,让他几乎不能肯定自己依然凝成人形,没有在突如其来的晕眩中化为烟尘。
平息着胸中翻江倒海般的气息,李允深深吸了几口气,开始认认真真地折叠起来。手抖得利害了些,好半天,那原先叠了一半的作品才在他手中哆哆嗦嗦地变成了一条完整的小小的纸船。叠得不好,船身有些歪斜,若是清越见了,想来会笑他蠢笨。李允苦笑了一下,象往常一样去开那口盛满纸船的箱子,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无力得连箱盖也撑不住了。而喉间的腥甜之气,也越发压制不住,身子一颤,一口鲜血如同雨点般洒在满箱洁白的纸船上。
这是第四百一十五只,也是最后一只了。手指紧紧地压着胸口,斜倚着桌案喘息了一会,李允终于还是把箱子一倾,让满箱的纸船如同雪片般滑落在地上。
火苗已经窜上来了,贪婪地吞噬着李允手中一只只纸船,也吞噬掉他曾经的希望。为了这个微弱的希望,他可以浴血奋战,可以含羞忍辱,可以见死不救,可以卑躬屈膝,可以做一切他曾经以为永远不会做的事,可以承受良心的拷问和痛苦的煎熬。然而到现在,他只能一边嘲笑着自己,一边将一切亲手烧成飞灰。
“允少爷,你在干什么?”辛悦蓦地冲了进来,也不顾炙烫,伸手去抓火堆里的纸船。然而李允却机械地又从箱子里抓出一把,投入火堆中,慌得辛悦抬脚踏灭了地上的火焰。
“允少爷,浔姨去了……”见李允呆呆地坐在地上,辛悦心中不忍,“清越郡主的事,你也想开些。”
“我想得开的,你别担心……”李允在烟雾中固执地大睁着眼,生怕睫毛一抖就会有泪水溢出。然而却仍有一股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挂到了腮边,他赶紧伸手去抹,手背上却是一片殷红。
辛悦见他目眦俱裂,面上表情却仍旧木然,不觉大是惊骇。她心里虽然对清越的死讯有些怀疑,但这既然是徐涧城亲口说出,她没有丝毫的立场和勇气去质疑。辛悦抹了抹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