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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要告诉我真相,可那些知道真相的人,你却要消除他们的记忆。”舒轸忍不住讥讽道。
“你是云浮星主,那些人哪里能比?”淳熹帝并不理会舒轸的嘲讽之意,等舒轸坐在自己近前,方才淡淡地道,“事关华穹,你自然得知道。”
舒轸不言,等着淳熹帝说下去。
“淳熹三年的事情,星主已经知道了。”淳熹帝闭上仅剩的一只眼睛,缓缓地道,“有人告发大司命淳煦有谋反之心,朕便先发制人,将淳煦抓了起来。可淳煦当年自己向父皇提出退出太子之争,此番为何又要夺位,朕心里很奇怪。于是,便亲自审讯了淳煦。”
淳熹帝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当时的每一个细节:“任凭朕怎么威逼利诱,淳煦却只是求我赦免木兰宗的其余人等,特别是他的弟子朔庭。其实现在想来,他的做法似乎另有苦衷,但朕当时……内心嫉恨,只管追问他朔庭究竟是什么身份。终于,他告诉我,朔庭是他的儿子……”
说到这里,淳熹帝的心脏抑制不住地剧烈跳动起来——近三十年了,他每次一想起这件事,都忍不住恨意汹涌。而当时的他,更是妒忌得丧失了理智,当着淳煦的面折磨朔庭,终于逼迫淳煦承认了朔庭的身份——那个孽障,不仅是自己嫡亲弟弟的儿子,还是……还是自己最爱的那个女人的儿子!这件事他永远不会去责问自己的皇后,可是他却不能容忍那个孽障活在世上,哪怕淳煦临刑前苦苦哀求他说:“若是朔庭死了,只怕帝王之血会就此断绝,空桑危矣……”
可他那个时候,怎么会被这个荒谬的说法打动?白蘋皇后已经怀胎九月,他很快就会拥有自己的后裔,怎么会为了保存帝王之血而为自己的传人留下祸根?所以他虽然答应了淳煦的要求释放朔庭,最终还是逼得那个少年在淳煦面前自戕而亡。
“后面的事,星主也都知道了,淳煦死了,朔庭也死了……”淳熹帝疲惫地道,“可是朕没有料到,就在他们死的那天,皇后小产了,朕的女儿——也就是华穹也夭折了。从那以后,朕就算纳了嫔妃,也和皇后燕好……却再也不曾有过孩子。”
淳熹帝苦笑道:“没错,这就是朕的报应,可单单报应朕一个人就好了,为什么要将延续了数千年的帝王之血就此断绝?从当年淳煦的古怪言行,还有这些年逐渐显出的末世之相中,朕忽然意识到,如果帝王之血真的中断,恐怕一个巨大的劫难就会来临!朕虽然不能确定是什么劫难,可云荒一向由帝王之血的传人担负救世之责,若是朕死了,只怕再无人能统领生灵对抗浩劫!”
那倒未必。舒轸颇有些自傲地浮起这个念头,但想起眼前这个人统治云荒数十年,是早已刚愎自用、自以为是惯了的,也就懒得反驳。反正反驳与否,淳熹帝该做的一切,都已经做了。于是他只是不动声色地问道:“所以陛下就夺取虞壤,想要复制出帝王之血?”
“不错,朕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帝王之血在自己手中断绝,这项使命比任何一件事都更为重要。因此朕拿到虞壤之后,想过很多种方法,包括将朕的血灌注到他人体内,可皇天戒指却根本不承认他们。”淳熹帝看了一眼唯一的手上所戴的蓝宝石戒指,“那是历代空桑帝王传承了数千年的宝物,只有获得了它的承认,新帝才能获得民众的拥戴。可是那些替身,却是连碰一碰皇天戒指都无法做到的。朕甚至想过,哪怕牺牲自己作为种子,能将帝王之血延续下去也未尝不可。可虞壤虽然能复制万物,却有一种东西无法复制,那就是人的灵魂。因此就算朕甘愿做了种子,只能生长出无数个和朕一模一样却没有灵魂的分体而已,而那些分体实际都是妖物,再不能用人类的方式孕育后代,一旦被臣民识破,必定天下大乱,说不定那场大劫正是因此而生!”淳熹帝说到这里,原本激昂的语调蓦地低沉下来,无奈地叹了口气,“所以,朕唯一的选择,只能是复活华穹。幸亏她夭折时,朕为了寄托哀思,用法术将她变成了冥灵。”
“为了给华穹制造一个能完全继承帝王之血的身体,朕砍断自己的骨头,剔开自己的皮肉,挖出自己的筋脉,用虞壤复制出大量的分体。然后朕和林千介一起,将那些骨肉筋脉重新排列缝合,光是废弃的部件就是最终采用的十倍有余,全都埋葬在天井的泥土里……华穹是女子,身体较男子矮小纤细,因此我们将各类骨头和筋脉截短,精心雕琢,力图塑造出最精致完美的女子体态。林千介是个天才,他甚至用朕的血肉脏腑拼合出女子特有的脏器,让华穹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我们整整花了十年时间,朕献出了一切需要献出的部分,才有了你现在看见的这个华穹。这具身体里的每一分每一寸都来自朕本身,所以皇天戒指丝毫不予排斥——她完完全全,是朕的骨血所化!”
舒轸听呆了,他没有想到,华穹那完美的躯体竟是用这样血淋淋的方式拼凑出来的,而这样凭空造人的方法,实在是骇人听闻!
“你确保她能够活过来吗?”半晌,舒轸疑惑地追问。
“她现在只缺少一颗心。”淳熹帝轻轻拍了拍自己缠满绷带的胸膛,平静地道,“因为朕虽然能凭借无上灵力维持这具残缺的躯体,一旦没有心,也马上会死。”
这句平平常常的话让舒轸忍不住心中一悸,不管是淳熹帝咎由自取也好,丧心病狂也罢,单这份强韧和坚持也已让人折服。这十年来,随着紫宸殿中一棵又一棵树木在虞壤里长出,他的身体也一天比一天残破,这样的苦痛,究竟要怎样的毅力才能承担!
“陛下叫我来,是要我做什么呢?”舒轸看着眼前那张模糊的脸,坦荡地问。
“联想请星主答应,一旦华穹即位,你能担任本朝大司命。”淳熹帝回答,“石泉已经将朕的十多份诏书分别颁给了神殿、内阁和各部,那些人都是朕精心为华穹挑选的。她即位之后,只缺一个能随时保护她的人。”
“请恕舒轸不能答应。”舒轸站起来,抱歉地拱了拱手。
淳熹帝的面色一时有些尴尬。也是,云浮世家向来逍遥世外,怎么肯卷入世俗之中?他原本以为相处十余年,舒轸对华穹是不一样的,难道竟然看错了吗?
“大司命一职,最合适的人选是傅川。”舒轸忽然深深地躬身为礼,“舒轸想求陛下答应的,是另一个身份。”
他突如其来的谦卑让淳熹帝大为惊谔,连忙道:“是朕有求于你,星主不必客气。”
“舒轸想要成为的,是华穹的丈夫。”舒轸依然躬着身,一字一字地说出了这句话。
“这……哈哈,朕竟然忘了云浮世家的惯例!”淳熹帝愣了愣,蓦地爆发出一阵畅快淋漓的大笑,“有了星主此言,朕纵使粉身碎骨也能含笑九泉了!”
“多谢陛下!”舒轸直起身,似乎对自己方才说出这句话有些错愕。淳熹帝以为自己选择华穹为偶,乃是遵循云浮世家的家规,也就是被好友石宪讥笑为“童养媳”的方式。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从终结云浮世家之后,世上再没有什么能够约束他的心意,却又怎么会突然生出娶华穹为妻的念头?难道不知不觉间,那个相依为命十几年的冥灵女子对自己已是如此重要,让他甘愿面对将来一切可以预想的世俗琐事,许下一个束缚一生的承诺?可是这个承诺许下之时,却让人莫名地欣喜和期冀……
“你的眼睛,什么时候痊愈?”淳熹帝忽然发问。他要确认自己放手之时,为华穹安排的一切不会出任何纰漏。
“两日之后,必定恢复如初。”舒轸自信地回答。
“那好,两日之后,朕交给你一个活生生的华穹!”淳熹帝说到这里,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方才的一笑中消耗殆尽,坐在轮椅中慢慢地歪了过去,只有嘴角还带着一分解脱的笑意——谆煦,我的毅力和能力从来不会输给你。你想要拯救云荒,我又何尝不想?只是,我们走的是截然不同的道路。或许你并没有失败,可我却注定胜利。
帝王之血还在,空桑就不会灭亡。其他的,不过是细枝末节。
此时此刻,在离紫宸殿不远的地下,一束透明的微光正随着白蒴皇后的手势渐渐灌输进朔庭的泥丸宫中。千百只噬魂蝶扑扇着翅膀围绕在这对母子身边,好奇地观察着这个奇异的时刻。
良久感受不到异动,白蒴皇后终于小心地撤开了结在朔庭头顶的手印,发现并没有一缕灵魂妄图逃逸而出。看来这一次,尘晖的灵魂果然遵守了诺言,不再有任何反抗,心甘情愿地与朔庭的身体融为一体。
白蘋皇后却并不敢放松下来,她坐在朔庭身边,轻柔地为他按摩着因为常年冰封而显得僵硬的手足。她的手抖得厉害,甚至不敢去看朔庭的变化,因为这一次,也是彻彻底底的最后一次。一旦失败,就再无希望。
不知过了多久,朔庭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虽然只是蜻蜓点水那般轻微,引发的涟漪却迅速扩散,让白蒴皇后一僵,再不敢动弹一下,生怕刚才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很快,朔庭的手指又动了一下。而他紧闭了多年的眼睛,也如同贝壳一样慢慢打开,露出明珠般的眼眸。
“淳煦,他活了……朔庭活了,你看见了吗?”白蘋皇后慌乱地握住身边的画轴,眼睁睁地看着躺在软榻上的少年揉了揉眼睛,缓缓地坐起身来。
少年迷茫的视线扫过这个小小的神殿式样的石室,最后落在白蒴皇后的脸上,似乎并未真正从梦中醒来。
“你是朔庭吗?”虽然一直坚信儿子的肉身之质能胜过尘晖,但当他真的清醒时,白蘋皇后还是无法摆脱巨大的恐惧而追问了一句。
“我是朔庭。”少年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您是?”
“我是你的母亲。”白蘋皇后有点儿紧张地伸手握住他的手,含着泪笑道,“你就任少司命的时候,我参加过你的典礼。”
“我想起来了……您是皇后陛下。”少年下意识地握紧了白蘋皇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