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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娘要死了?”我一下子联想起恒露将铁箭头刺人咽喉的场景,顿时醒悟“死”是个多么恶狠狠的字眼,不由一阵惶恐,在母亲的手掌上打起滚来,“娘是神,神不会死的!我不要青姨,爹呢,我要爹爹!”
“够了,别在这里撒泼耍赖,影响你娘的病情!”程青芜一把将我从母亲的掌心拎了起来,“姐姐,我看是时候告诉他真相了,难道你真的打算永远瞒着他么?”
“青芜,我……”母亲为难地看着我和程青芜,竟似不知如何开口。
“迟早得让他知道,否则怎么能让他和宿主合二为一?姐姐,那个人可是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救回来的呢。”
“你说的是石宪吗?他没死,那恒露呢,恒露怎么样了?”我无法从程青芜手中挣脱,只能急不可耐地转头去看她,盼她回答。
然而程青芜并不理睬我,她只是朝母亲点了点头,温和地说了声:“你先睡一会儿,我带他出去说。”就径直带着我离开了母亲的房间。
“恒露呢,你告诉我恒露在哪里?求求你……”我继续哀恳着,仿佛恒露这个名字于我就是一团火,烧尽了其他的一切存在,只剩下它自身的红光覆盖我的整个世界。
“你给我闭嘴!否则我就把你关进葫芦里,永远也不让你知道恒露的下落!”程青芜凶巴巴地对我吼了一声,憔悴的眼中布满了红丝,看上去又是疲惫又是烦躁。不过她的威胁果然让我抽抽噎噎地闭了嘴,只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带你去三个房间,然后你就会明白一切。”
三、幻灭
第一个房间在母亲所住院子的最里面,门窗紧闭,黑得如同最深重的悲辛。等到程青芜点亮了屋角微弱的油灯,我才看到房间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具长大的黑漆木匣——棺材。“这里面躺着的,就是你‘爹’——郑伦。”程青芜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古怪。
“我可以看看他吗?”我不知怎么有些不寒而栗,怯生生地问。“没什么好看的,现在只是一具白骨而已,他死了二十年了。”程青芜停顿了一会儿,“他是和你娘从洛阳逃到建康的路上,被羯人杀死的。”
“你骗我。”我忽然福至心灵一般反驳道,“你说他死了二十年了,可我还不过十七八,他怎么会是我爹?”“你一会儿会明白。”程青芜的目光落在那具黑漆漆的棺木上,忽然叹了口气。
“你喜欢他,是不是?”我捕捉到她眼光中一闪而过的光芒,“你和我父母亲,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原先,是卖到你母亲府上的侍女。”程青芜看来是真的打算让我知道一切,连这些不光彩的过往也没有瞒我,“郑伦还是个穷书生的时候,我帮他和你母亲傅咏晗牵线搭桥,私定终身。这一切,不过是个很老套的故事。”确实很老套,而且这里面的侍女还同时爱上了书生。我心里嘀咕了一下,却不敢说实话,只是敷衍着问:“后来呢?”
“后来傅老爷棒打鸳鸯,郑伦不得不含冤负屈背井离乡,连带把懦弱无情的傅小姐也恨上了。等到他终于做了官,就想方设法整垮了傅家,致使傅小姐流落到了青楼之中。”我没料到这个故事居然会这样发展,忍不住好奇地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后来郑伦郑大人重新见到了傅小姐,傅小姐居然没有认出他来,一心一意想找他依托终身。”程青芜有些苍凉地笑了笑,“原来年少时的承诺都经不得考验,反倒是两人快到了中年,竟然真的生出爱情来。为了让他们能够抛开以前的恩怨过上幸福生活,我给了傅小姐一株忘忧草,她吃了之后果然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脱籍从良,只可惜郑伦最后死得早了些。”
从程青芜有些空茫无奈的眼神中,我不相信她在我父母的故事中仅仅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那些往事中究竟还有多少纠缠、多少暧昧她没有宣诸于口?可是我此刻并没有多少心思去探究他们的感情纠纷,只是问:“可是这些和我有关系吗?和恒露有关系吗?”
“你就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东西,若不是为了你父母,我才懒得为你耗费精神。”程青芜毫不客气地说着,掀开帘子带我进了第二个房间,“看吧,这里的一切就和你切身相关了。”
这是一间画室。房间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和诸多颜料,画案旁的木架上还搁着几卷画轴。而正对着画案的墙壁正中,则掏空镶嵌着一个木龛,木龛里放着一支烧了一半的蜡烛。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我看不出这里和我有什么关系。程青芜看出我的疑惑,却没有作声,只是点着了木龛里的蜡烛。然后她走到蜡烛和画案正中,画案铺开的宣纸上恰好投射下来她的影子。
我奇怪地看着她的举动,猜不透这个古怪的道姑究竟要做什么。然而下一刻,当我的目光落到雪白的宣纸上时,难以置信的情景让我忍不住尖叫起来——程青芜被烛火投射在宣纸上的影子,并非人形,而是一只狐狸!
“知道了吧,这不是一般的蜡烛,它能照出人的灵魂——是我送给你娘傅咏晗的。”程青芜笑了笑,“不用奇怪,我母亲是狐仙,我也是狐仙。”
“怪不得我爹不喜欢你。”我说出这句话之后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可是事实就是如此,人怎么会去喜欢一个妖怪呢?狐仙就算沾了个仙字,也终究是畜生道啊。
“你是这么想的?”程青芜古怪地笑了笑,没有像我预想的那样发怒。可是这个笑容却别扭得让我心里不安,仿佛穿透了我的身体,让我整个心里都凉飕飕的,倒不如她发脾气把我关在葫芦里好了。
“你送她这种蜡烛做什么?”我不敢和她再纠缠于这个问题,连忙换了个话题,声音却依旧是颤的。一种无名的恐惧从我心头升腾而起,我不知道如果我站在蜡烛前面,宣纸上映出来的影子会是什么样子。
“蜡烛照出的影子不仅可以帮你娘画出客人的肖像,还可以把客人的灵魂抽取一部分,当然,分量恰好不会害人性命,最多今后身子弱一些,也没有人会怀疑到这上头。”程青芜走到画案前,轻轻摩挲着宣纸道,“你娘就是靠这个画馆维持生计,搜集灵魂碎片,指望着能够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灵魂来,却尚未成功就消耗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拼凑出完整的灵魂来,为了谁?”难以名状的恐惧越发浓烈起来,我隐约预感到什么可怕的事情,不想再听,却又忍不住不听。
程青芜没有回答,一只手托着我,一只手抖开了放在书架上的一幅画轴。“刷啦”一声,长长的画轴从书架上垂直展开,直落到地面上,仿佛一个隐埋了多年的真相,就那么猝不及防地打开在我面前。
这是一幅我无比熟悉的图画——层层叠叠的山峦、虬枝劲节的古木、轻岚薄雾、飞瀑流泉、竹篱茅舍……还有坐在院子里品茶吟诗的父母亲、梳着抓髻与同伴在菜花地中抓蝴蝶的我……这是我诞生的地方,是我第一次认识到自己存在的地方,可它为什么会活灵活现地出现在画纸上,活灵活现得妖异无比?
还未等我醒过神来,“刷啦”一声,程青芜又打开了一卷画轴。这一次,我只是看了一眼,就惨叫一声捂住眼睛蜷缩下去——那画面上展现的,正是我们一家三口在荷塘中泛舟采莲的情景,那上面的我,赫然就是我现在的少年模样……
“这些,到底是什么?”我不敢再看,失去力气一般虚弱地问着。
“这些,就是你的本源。”程青芜冷静得有些冷酷地道,“郑伦和傅咏晗并未生有一男半女,他死之后,傅咏晗收集灵魂想要复活他之余,画下了她脑中一家三口共享天伦之乐的情景,一得空闲便守在画前喃喃自语,就仿佛郑伦未死,他们之间真的有一个孩子一般。二十年来,她就是靠着这种白日梦支撑着自己活下去,不惜逆天悖德损人害己,也要圆了她心中的梦境。这种念头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一点一滴地将自己的精神力渗透进了画卷之中,竞意外地赋予了你存在的意识。这一点傅咏晗原本自己也未曾察觉,是我无意中看见这幅画,感受到它中间漫溢的不同寻常的念力,才发现了你……说她是你母亲也不错,原本就是她赋予了你生命,只是这种创造的方式匪夷所思,我以前也从不会相信仅凭意识就可以创造出新的存在……”
“你的意思是,我不过是一个半疯子凭空想象出来的?”我出声打断了程青芜的感叹,尖锐地道,“我倒是觉得,你这番话才更像一个疯子。”
“我知道你一时间难以相信。”程青芜站在我面前,神色憔悴而冷肃,“可是你无可否认,寻常人有哪一个能看得到你、听得到你?难道你没有发现,我和你娘与你对话时连口唇都没有开启,因为我们根本没有同你说话,只是用心神与你交流而已!你根本,就只存在于傅咏晗这个人的脑海中,就算可以脱离她而存在,也断断不属于我们这个世界。若非我修炼了通心术,也绝不可能从傅家姐姐的想法中感觉到你。”
“不,你骗人,这样荒谬的事情,也亏你能够编造得出来!”我使劲捂住耳朵,却蓦地发现程青芜的声音果然不是来自我的双耳,而竟生生地从我脑海中如同浪花一样奔袭而来,不南惊恐得大喊一声,使劲蜷起身子缩在屋角。
“我没有骗你。你不过是傅咏晗的一个梦想,一段执念,而这一切,都源于她对郑伦的爱。”程青芜有些苍茫地笑了笑,似乎对自己这个说法有些不满,却也不再更正,“是她深厚的爱恋赋予了你生命,将你塑造成她所想要的那个样子,还继承了她盲目的痴情与专一。所以你才会自然而然地通晓人事,可以一夜之间从这幅画中的垂髫小童变成那幅画中的青春少年。这就是痴心女人的伟大之处,却也是可悲之处,从你诞生的一刻,就注定你除了对一个人单纯的爱恋,再不会有其他的理智与情感。”
“不,我没有……”我想要反驳这个残忍的道姑,想要告诉她我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