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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朝清越三十三年,彦照皇帝派兵查抄了太史阁,焚毁了阁中藏书。我那时无法明白,一向颇有仁爱之名的彦照皇帝为何会不顾晚节,做出这等人神共愤的事情。直到随后五六年我从头整理云荒历史,方才揣摩到一点他的心思……”朝轩话未说完,宝座上的风梧皇帝已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想是开始对太史令不合时宜的话感到不快。司礼监深知这位皇上不是好相与的性情,连忙快步趋上,小声在朝轩耳边道:“大人,该说够了。”
“我很快就说完。”朝轩随口敷衍了一句,并不理会台上众人的反应,继续大声说下去:“纵观云荒三十四个王朝的历史,后一个王朝无非是前一个王朝的翻版,连兴衰存亡的过程都几乎一模一样,这难道不值得奇怪么?六千多年了,已经过去六千多年了啊,为何我们的国家一直裹足不前,一遍遍地重蹈覆辙?现在的我们和六千多年前的祖先相比,为什么并不曾多得到一丝福祉和自由?那么我今日告诉你们,正是由于所有王朝的统治者都是‘帝王之血’后裔的缘故!”
“放肆!”宝座上的风梧皇帝从牙缝里吐出这两个字,金质的扶手被他捏出了凹陷的手印。
“太史令,别说了,下去吧。”司礼监见皇上动怒,汗如雨下,却偏偏不敢大声喧哗。今日是新君登基的重大日子,任何人说错一句话行错一步路都是大罪,因此台上众人虽然惊诧焦虑,未得风梧皇帝的旨意竟不敢自作主张,眼睁睁地看着朝轩不顾一切地说下去。
朝轩毫不理会身后的动静,往前走了几步,整个人已站在高高的云台边缘,口中的话语滔滔不绝:“相比而言,已经灭亡的苍平王朝却给我们带来过变革的希望!彦照皇帝虽然是太史阁的仇人,可平心而论,他的罪过不能抹杀他执政之初的一系列新政——设立议事堂倾听民意,允许民间办报,又在各地新建诸多免费公塾庠学,这些开民声启民智的做法在我们几千年的国度里可是破天荒的创举!可惜这些新政的效果才初见端倪,战乱便将它们毁为齑粉!为什么彦照皇帝会输得一败涂地,因为他不是‘帝王之血’的传人,就算他烧了记载血统的史书,对新政不满的六部王爷们仍然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起兵反对他,原本爱戴他的百姓在最后关头都怯懦地背弃了他,所以彦照皇帝弥留之际口口声声叫着‘不甘’,至死都不肯瞑目。云荒的百姓啊,你们可知道正是那迷信的传言葬送了这个国家的未来!”
“杀了他!”见朝轩越说越激烈,宝座上的人终于放弃了对这个平日乖顺得有些卑怯的太史令的幻想,不惜为登基大典蒙上不祥的血光而下了死命。
为确保皇帝的安全,云台上的侍卫并不曾被允许携带刀剑。此刻见皇上动怒,而匆匆调集台下的士兵已是不及,一队侍卫便赤手空拳地围上去——反正对付一个武功尽废的人,并不困难。
回头看见几个侍卫正朝自己扑来,朝轩胸有成竹地一笑,手臂一扬,只听几声霹雳炸响,一串串火苗已在他身周窜起,高达丈余,顷刻间将想要突火而进的侍卫烧得焦头烂额,也引得台下的百姓一阵惊呼。
此刻朝轩身处云台边缘,身后的火墙暂时将他和旁人隔离开来,让他可以继续争取时间把话说下去:“云荒的百姓们啊,擦亮你们的眼睛,看看你们正在膜拜的是怎样一个人吧!风梧除了是星尊帝的后裔,还有什么值得做一个帝王呢?他从西荒沙盗群中出身,得势后却亲手将昔日的伙伴杀得一个不剩;因为一个鲛人参与叛乱,他就可以处死叶城所有的鲛人;而昔日彦照帝的一应新政,全都被他借口恢复古制而废除得一干二净!我们的国家落在他手里,就又回到了昔日循环的死路,独夫治国,专断横行,迟早有一天会亡国灭种!……”
“闪开,闪开!”原本在广场边缘驻守的士兵们接到命令,用戈矛挥开四散奔逃的人群,冲到了云台下方。密密麻麻的利箭飞蝗一般扑向犹自慷慨陈词的人,锃亮的箭头被云台上高不可攀的火墙一映,如同嗜血的尖牙。
朝轩看着那些扑面而来的箭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此番本已报了必死的决心,只盼能多撑得一刻,讲多几句话,多惊醒几个人心。
眼看那些箭头就要射进朝轩体内,一片银白的光网忽然从混乱的观礼人群中飞出,堪堪罩定了朝轩的全身,将那些飞箭尽数挡了开去——却是颜莹终于挤到了靠近云台的地方,拼尽全力使出“袖底风”,护住朝轩不受伤害。
“抓住逆贼的同党!”领头的将领猛地醒悟过来,一声令下,大队的士兵便朝着颜莹藏身的人群冲来。急红了眼睛的士兵无暇分清谁是乱党,利刃一挥,已是砍瓜切菜般将大批百姓砍倒在地。其余百姓大惊失色,俱都吓得疯了般四散逃命,只有颜莹站在原处,视线牢牢地盯着高台上的朝轩。
终于,朝轩的目光往颜莹的方向转来,让颜莹的心蓦地忐忑——他看到自己了,今日反正只是一死,却无论如何要让他明白自己的心意!
可是朝轩忽然摇了摇头,对着人群中颜莹那担忧而深情的目光摇了摇头,摊开左手亮了亮掌心那颗破裂的承钧星。虽然他没有开口,颜莹却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让她不要再使用武功暴露自己,因为他已经将太史阁的重担交付到了她的肩上,她必须活下去承受镌刻进掌心的千钧之重,否则,九嶷山诀别之时他又何必那么绝决?
心中知道这是唯一的选择,颜莹点了点头,说服自己坚决地随着人潮离开。背转身的一瞬间,泪水决堤而下,沾湿了颜莹的衣襟。以前刻苦修习“袖底风”的武功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她拼命问自己,师父说不能杀人,却可护人,可是如今她根本连自己最爱的人都无法保护!
夹杂在哭泣呼喝的人群中,颜莹只觉得整个广场变成了溅水的油锅,昏乱中只有朝轩的声音还清清楚楚地传进每一个人耳中:“我也是一个有罪的人,今天我用自己的生命来指斥另外一个更大的罪人,虽然我知道他还会继续统治着这个国度。可是活下去的人们啊,长久不变的并非就是天经地义的,记住你们不是被人摆弄的玩偶,不要用你们的狂热帮独夫堆砌宝座!帝王之血的后裔算什么,这种愚民的论调,无非是要剥夺我们选择的权利……”
忽然,这振聋发聩的声音嘎然而止,仿佛整个世界都寂静下来。颜莹惊恐地回头,看到几枝箭矢已经贯穿了朝轩的身体,而几个士兵已经从云台下爬到了朝轩身前!她猛地咬住了自己的手背,压制住几乎划破胸腔的嘶喊,也压制住了即将激荡而出的内力。
“而真正的选择,没有逼迫,也没有愚弄……”朝轩咳出喉咙里的血,却再也无力发出声音,明白自己终于走到了终点。他朝冲上云台的士兵笑了笑,反手拔出身体里的箭,忽然大步跨入了身后的火墙之中!而那原本熊熊燃烧的火墙,则在同时蓦地爆发出一阵夺目的火焰,如同一只璀璨的凤凰,直冲天际。
原来他给自己选择的,就是这样的结局。明知时日无多,却不甘在不见天日的墓室里默默腐烂,而是要在普天之下、万民之前,像涅槃的凤凰一般光彩绚烂……颜莹呆呆地看着舞动的火墙,忽然失去力气一般靠在一根石柱上,胸前所藏的那叠信纸也如同烧着一般灼痛了她——她早该想得到的,那个骄傲的人,怎么容许自己死得那样枯槁黯淡。他把耗尽生命默写出的藏书交给了她,把太史阁的一切秘密写在纸上传授了她,甚至连他没有能在公众面前说完的话,也撰写完整托付了她,因为自始至终——他都全心全意地信任着她。
那么她也不会辜负他的信任。颜莹默默地对着天上说:朝轩,从此你不仅是一个默写书册的人,这个名字本身,就是史书中一出浓墨重彩的华章。
站直身体,未来的太史阁女阁主朝着人群外走去。天边的云霞透着夺目的红光,仿佛一页页浸透了血与火的书页,眩晕了她的双眼。于是她低下头,看着左手掌心中发出微光的九角星芒,抹去滴落在上面的水痕,低低地吐出两个字:“朝轩”。
(全书完)
《中州卷·天华界》
序
楔子
石宪知道,黑暗里那些贪婪的眼睛已经盯着自己很久了。即使他合着眼睑佯装熟睡,他也仿佛可以看见那些妖异的眸子,如同群星一般将自己包围笼罩,让自己闭着眼睛都能看到点点星光。
星星。这个比喻让石宪感到有些好笑。如果天上的星星都如同这些妖魔的眸光一般狰狞,那么世人恐怕都是活在地狱之中了吧。无意识地伸了伸手,感觉得到胸口衣襟处水润寒凉,想来那株白莲依然无恙。那可是三天前恒露离去的时候交待给自己照看的花儿,说好了等她回来的时候一起种到空寂山顶的天池里。哪怕这几日耗费了诸多精神照看这朵白莲,可是也只有这花儿的存在,可以让石宪将这地狱般的空寂之山想像成开满圣洁莲花的天华界。这般苦中作乐异想天开的本事,石宪自己想起来也觉得太自欺欺人了些,怪不得会引得恒露恶狠狠地骂一句:“你做梦!”
眼看石宪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周围顿时掀起一阵轻微的骚动。“他凭什么笑,难道就笃定我们收拾不了他么?”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就算已经刻意压低,可那无法掩盖的尖锐仍然如同一根刺从黑夜的寂静中突起,成功地煽动起一阵汹涌的戾气和杀气。
石宪翻了个身。虽然眼睛依旧没有睁开,藏在衣袖下的右手却已暗暗压上了腰间的剑柄。这样深陷重围的遭遇,他已经领教了无数次,早已从开始时的惊慌失措修炼到了如今岿然不动的境界。可是岿然不动的毕竟只是外表,内心终归会被那腾腾涌来的阴毒之气所惊激,连耳朵里都是心脏急速跳动的声音。
幸而那些妖魔早已在他的剑下吃过几次亏,此番也不敢冒进,只是锲而不舍地守候在一旁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