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篷车终于停了下来。
一瞬间的惯性使然,被他紧抱的旗杆咔嚓断裂,他和着红字白旗向前翻落,犹不明白发生何事的艾里孙也从驾座跌下,两兄弟一起滚落在地。艾里孙方才明白是抢了他驾座的大和尚干的好事,弹身而起,拔出腰刀,扑向大和尚,同时喊了一声:“哥哥快逃!”
“不——”声带已失去功能,晓得大和尚厉害的他阻拦不及,万分情急之际,他的精神突然融入了二人的战团中间,慢镜头的情景再次出现,他看到大和尚一脚踢飞了艾里孙的腰刀,扬起了手,气流卷起,往艾里孙脑门印下,如何忍心看着艾里孙为自己而死,他沙哑的嗓子突然发出嘶吼:“不要——”
大约被他这一声发自肺腑的哀叫所感动,大和尚的动作顿了一下,化掌为指,点倒了艾里孙,留其小命。他随即委顿在地,有如自己刚跟大和尚对了一阵,才想起这是自己第一次感应到跟自身无关的生死场面,好生奇怪,这种超越灵肉临界点的能力似乎正在进化,真是人类的本能么。
马蹄声如暴雨般而至,他不用回头,便知道大队追兵到了,索性闭上了双眼喘息,这一翻奔命可把他累坏了,耳听得周围“捉住了明日”的欢呼声不绝,心道:“给老子个理由先。”却感觉身子一轻,他已在半空中。显然想不到他就是曾“毙命”于自己掌下的那个淫贼,大和尚第二次将他拎了起来,跳上大篷车顶,面向密麻麻围成一个大圈的各路义军、江湖豪杰道:“大伙儿看清楚,可是这小子?”
但见骑群黑压压地扩散出去,不下上万骑吧,数“张”、“李”二军人马最众。他眯着双眼,偷看每一方的神色,除了君不见七侠面不改色之外,其余各色人等都兴奋得满脸通红,两眼放光,恨不得将他一口独吞下去,好像色鬼见到了裸女、酒鬼见到了老窖、赌鬼见到了天胡……但这些都不足以形容面前的这些人,他们却显然又忌惮大和尚,皆引而不发,这里分明成了一个火药桶,而他就是导火线。
他愈发头大,现在就是到了大西洋底也还不明白自己惹了什么大祸,总不会是后世的武侠小说描写的那样:一个武林地位至高无上的绝色美女看上了自己,发布江湖通缉令,以前所未有的赏金缉拿自己归洞房。
君不见君翻身下马,越众而出,向大和尚拱了了拱手:“想不到五台山真宝和尚竟未义死,大师在代州抗金壮举,我等敬仰不已。”
那被称作真宝的大和尚哈哈大笑:“阿弥陀佛,西天我佛尚不肯收留我和尚,留下这副皮囊在尘世中降魔伏妖。当日我突围而出,义死者乃我师弟真玉,君先生安好?哈,李成、张荣两个也来了,尔等不去杀鞑子,来这掺和甚么?”
刚刚鹬蚌相争、便宜了真宝这个渔夫的两个义军头领李成、张荣各自冷哼一声,倒也在马上行了礼,尊一声:“大师。”
又有不少人向真宝行礼,显见其江湖威望甚高,看情形,大和尚对君不见君还算客气,而君不见君亦是有资格发言之人。
君不见君接着道:“这小子与我七兄弟有活命之恩,请大师放下他,我有几句话要问。”
真宝通情达理地依言放下他,在旁监控,君不见君走到大篷车三丈开外停下,目光电射而上:“明日,你可是汉人?”
他像被审判的罪犯一样侧过脸:“然也!”
“你投靠了金人?”
“没有!”他答得理直气壮,心里回道:曾经而已,但老子早已反出大金。“那你怎会在金营里出现?”
他一时语塞,这其中的瓜葛如何明言?下意识地为自己狡辩:“我乃被俘。”“放屁,大放狗屁,小贼,可认识我?”从张荣身后的骑士中转出一人,看那胖胖的脸蛋,不是陈规是谁,“在下亲眼目睹,这小贼是金狗的官儿。”
好个恩将仇报的死胖子,原来泄露自己行踪的是这家伙,罢罢,自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索性胡搅蛮缠:“我不认识他!你们既不信我,缘何信他?”
陈规被他的睁眼说白话气得口无遮拦起来:“咄!小贼怎会不认识我,我可知道你屁股上有块桃花斑,可敢脱裤验证!”
满场顿时轰笑起来,靠前的君不见凤等几个女侠早已羞啐一口,将脸别过,生怕他脱裤给大伙儿瞧瞧。他有种被人当众剥光了衣服之感,心中早将陈规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又很奇怪:这家伙怎知道自己的胎记的,是了,那日火海逃生后自己是露了一回屁股。
“脱裤!脱裤……”已有人在起哄,君不见君微皱眉头,显然不打算揪住他的桃花斑不放,向陈规发问:“这位兄台又是何人,如何与明日相识?”
“在下陈规,乃韩世忠将军属下,我与明日贼子是如此如此……”陈规将他被韩军俘获的经过讲了一遍,细节详尽,已无人怀疑陈规所言。立在篷顶上的他小脸一阵红一阵白的,被人当面戳穿谎言这还是头一遭。
真宝忽然插言道:“未知陈施主与那德安知府陈规大人有何关系?”
陈规脸色微有些不自然:“正是家兄。”
在场众人俱露出怀疑神色,须知同名同姓者自古有之,但兄弟二人共用一名实乃罕见,君不见君不由据此怀疑起眼前的陈规来:“陈规大人哪个不晓,他以文官之职守德安数年,九攻九拓,应敌无穷,乃中原各城唯一未遭兵祸、匪祸者,大宋百姓莫不敬仰,为我朝文官建战功者第一人也!却从未听闻他有个同名弟弟……”陈规勃然变色:“我即是我,他即是他,谁要跟他有干系!”
真宝竟代陈规答道:“我和尚与陈大人为抗金大业相识数年,遮莫算个知交,他确提过有个同名的幼弟,适才见陈施主模样,一如陈大人所述,故发此问,其实他兄弟二人共个名字,倒有个来历,我知之不详,不提也罢。”
真宝的出面作证,打消了众人的疑虑,君不见君向陈规施个礼:“陈兄,多有冒犯。”
陈规拂袖不理,打马返回张荣军中。
“明日,还有何话讲?”君不见君转向他,见他哑口无言,露出失望的眼神,“莫怪你当日可以救下我等,我只问最后一句,望你诚实作答。”
全场突然安静下来,竟似都知道君不见君这最后一问才是最重要的,他甚感奇怪,已经证明了老子是汉奸了,还有什么好问的,莫不是这最后的问题就是在自己心头盘桓已久的所有问题的答案?
“那复出于世的传国玉玺和氏璧,可在你手上?”
他瞠然木立,有如在无穷的黑暗里跋涉已久突然见到了光明,他一时适应不过来,原来这个百思不得其解的理由如此简单,原来所有的一切都起源于它——“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原来他成了那条鹿了,确切地说,各路豪杰以为那条鹿在他身上。自秦始皇传下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传国玺,千百年来一直是帝位的象征,那伴随它的神秘传说可以左右民心所向,在乱世的时势中可以造就一番英雄霸业,难怪这些人为之而疯狂了,原来个个都想当皇帝!哈,赵宋官家要头疼了!但他们怎么知道和氏璧的下落跟他有关系?
他的思路飞快地将各条线索联系起来:君不见七侠知道他落在兀术军中——三相公和公主知道了和氏璧的存在——然后派他去盗宝——兀术失宝——蒲卢浑等目击——陈规网上了他……一切环节都扣上了,只要兀术失宝的事一传开,而且看来已经传开了,那他这个来自后世的小子——明日就是那盗宝的头号嫌犯!原来“匹夫何罪——怀璧其罪也”,他在心底既想大哭一场又想大笑一场:他们是为那已沉入江底的和氏璧而来的,他们就因为一块石头而破坏了他与心上人见面的计划……现在天底下只有他和艾里孙知道和氏璧在哪,确切地说,天底下只有他们俩不知道和氏璧在哪,而其余的人以为在他身上。
君不见君见他满脸古怪之色,不禁催问:“在你手上否?”
此刻的情景可以用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来形容,无数期待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他奇妙地听到了无数的心跳声,他知道不是自己的幻觉,他的大脑从未像这刻高速运转过,因为他知道,只要他一开口,中国的历史、至少这一段的历史就将改写;这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一道选择题,造化弄人,上天选择了他来答这道题,他应该选择“是”还是“否”;其实他也知道,此刻这里所有人心中的答案都是“是”,但这个“是”要经他的口说出才能发挥最大的效果,犹如一壶水已被烧到了九十九度,没有他这最后一度就不能沸腾——他的回答,至关重要,因为他面对的绝不止这上万人,而是天下人!
双唇似被缝住一般,他的目光在天、地、人三者之间游离,忽然想到了他尚未成型的伟大计划,其实他所谓的“伟大计划”不过就是想方设法见到大英雄,并取得大英雄的信任,然后在合适的时机泄露天机,让大英雄避过那“莫须有”的陷害。此刻他却有了另一番想法,原先计划的成功与否其实全取决于大英雄一念之间,即便大英雄完全相信他的话,但以“精忠报国”名垂青史的大英雄会不会违君抗死还另当别论,毕竟古代的忠臣都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现在完全不同了,自己大可利用这已是“莫须有”的和氏璧建立一股宋金之外的中原势力,以外力来帮助大英雄,就由不得大英雄接不接受了——他心头狂颤,一片雪亮。
又一个令他万分激动的想法也伴随着浮出了水面,那就是他或可以真的在一个万众瞩目的场合迎娶楚月了。当初这个誓言未尝不是少年突发的狂言,这般豪气冲天的誓言古往今来不知多少血性少年曾在自己的爱人跟前发过,但往往被残酷的现实碰得头破血流之后便烟消云散。他虽不至于此,但也时常为这个誓言的遥不可及而辗转难眠,他一次次为自己打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