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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诧异地回过头,看见前方的石阶上,父亲静静伫立,也正注视着他们。
在那一瞬间,她从两人的眼中,同时感觉到了一种她所完全不明白的东西,仿佛她最亲近的那两人,突然远去到了一个她无法捉摸的地方。这感觉让她不由得生出些许恐惧。
如今,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初夏的阳光下,瑶英想起他清隽淡漠的容颜,不知为何,突然感到心底掠过一阵寒意。
才几天的时间,廊下的石榴便开败了。
远远地望去,荷塘已经绿起来,风拂来,带着些许夏天特有的郁热。
瑶英站起身,懒洋洋地挪动脚步,玉儿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忽然,玉儿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
瑶英有些奇怪,回头看看她,又顺着她的目光暗示,朝前方望去。
这时才看到,从回廊那一端,一群宫女簇拥,走过来的女子。
瑶英站住脚,思忖着要不要走另一条道,然而女子头上硕大的金凤,晃到了她的眼睛,她便改了主意。
她迎着那女子走过去。
“姜姨娘,要去侍宴?”
瑶英福了福,漫不经心地问。
姜妃说:“是我娘来看我,王爷特地赐宴。”
瑶英看着她眼底若隐若现的一丝得意,淡淡地说:“一年半载就这么三五回,挺难得的,是该好好聚聚。”
姜妃脸色微微变了变。
宫中人人都知道,即使在虞妃过世之后,她的义母虞夫人还是时常能进宫来看望外孙。
站在姜妃身旁,瑶英故意装作没看见的中年妇人,走上前施了一礼:“大公主。”
妇人仿佛很亲热地笑着,瑶英想,她女儿还真像她,连笑也笑得这么像。
瑶英还了一礼:“姜夫人,太客气了。你是长辈,我当不起。”
“大公主,可真是知书达理。”姜夫人似乎想要拉起她的手。
瑶英将手向身后一藏,眼睛望着远处,说:“哦?我知礼么?只怕明日,父王又该叫了我去,说我不知道礼数了吧?”
说着,也不看她们,便径直去了。
低声的议论从身后传来:“第一次看见,还真是……”
后面的话模糊了,然而瑶英知道说的是什么。
她扬起脸,面无表情地走过回廊。直到绕过尽头的假山,脚步才慢了下来。
母亲过世之后,她的父亲好像突然想起了宫中那些因为虞妃的专宠,而长年受着冷落的女人们。几年中,他好像补偿般,册封了十多个嫔妃。
然而,他眼里依然没有她们。所以她们除了名位,什么都没有改变。
可是有一个人不同。
她不知道父亲到底为了什么要娶她,但她听说他要从宫外娶一个女子的时候,忽然感到一阵恐慌。她知道那女子肯定与以往那些不同。
那时她不管不顾地往乾安殿跑。
知道她心思的乳娘,拉住了她。乳娘说:“公主该懂事了。做女儿的,怎么可以过问这些事情?”
她愣了。
后来她乖乖地跟着乳娘回去了。姜妃入宫那天,她躲在玄翀的宫里,不肯去看。那时候玄翀还不大懂事,拉着她的衣角问:“姐,怎么了?”
要是以前,她会赌气地说:“父王不要我们啦。”
其实她心里,也正这么想着。
可是看见玄翀紧张的模样,她却很轻松地笑了,说:“没有什么,姐躲着他们玩呢。”
第二天,她见到那个女人,便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娶她。
她靠在白帝身边,羞涩地微笑着,美得像一朵乍放的芙蓉花。
她去给那女子见礼,但她的脸一直拧着,不肯看她的庶母。
起身的时候,她看见父亲略带烦恼地看着她,便觉得一阵委屈。
白帝没有说什么,后来他一直很小心地尽量避免让她们见面。可是终究免不了要见到,瑶英便总感到姜妃故作亲热的笑颜下,那种冷冰冰的眼神。
“姐。”
玄翀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瑶英吓了一跳,抬起头才看见假山顶上,沐光亭里,她双目失明的弟弟,正冲她微微俯下身子。
有的时候,瑶英觉得玄翀好像能“看到”似的,只是他看到的,跟寻常人不大一样。
“你在这里做什么?”
玄翀没答。
他不爱说话,有时候一整天一句话都不说,所以瑶英也就不再追问,顾自又往前走。
玄翀叫住她:“姐,等等。我还有话说。”
瑶英回身看着他。
玄翀迟疑了一会,说:“你上来吧。”
瑶英走到他身边,他才说:“你宫里,有个叫春蓉的吧?”
瑶英想了一会,点点头:“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玄翀小声说:“那,你小心她一点吧。”
瑶英怔了怔,随即明白了。“你是怎么知道的?”她问。
玄翀说:“宫里统共那些人,真想知道,还有什么知道不了的?”
瑶英哼了一声,说:“小翀,你还要跟我藏心眼?”
玄翀不说话。过一会,他说:“我要真的这样,就不跟你说了。”
瑶英有点不好意思,想了想,说:“晚上到我宫里来用晚膳吧,做了好些点心。”
玄翀笑了。他很少笑,所以笑起来显得有些生涩,然而他的笑容,就像拨云见日一样,一下子能将周遭都照亮似的。
“那,你晚上过来。我先走了。”
“等等。”玄翀又叫住她。迟疑了好一会,他说:“还有大哥身边……”
瑶英吃了一惊:“哥哥那里也有?”
“是有,可我不知道是谁。”
瑶英嘴角一勾,冷冷地笑了,“我明白了。”
邯翊整夜不曾好睡。
瞪大了两只眼睛,望着透出莹莹月华的窗纸出神。
第二天起身,便昏沉沉地觉得有些头痛。强撑着起来,等用完早膳,兰王过来问他:“这几日,你怎么打算?”
侍从沏了一杯酽茶来,他一面啜饮着,一面说:“有一个人,我想见见。”
“是不是那个萧什么?”
“萧仲宣。”邯翊放下茶盏,“两年前我请他入幕,他说他疏散惯了,不愿就馆,一口回绝了。我当时也没勉强他——”
“如今他就了别人的馆,你不舒坦了?”
见兰王神情讥诮,邯翊脸上微微发热,掩饰地说:“那也不是。他是个很有见识的人,如今徐淳下狱,我不便插手,只有找他了。”
“反正没我的事。”兰王站起来说:“听说此间有座揽苍崖,景致很不错,你要不要……”
邯翊一听就笑:“小叔公,你老饶了我吧!”
兰王的喜好特别,游山往往不走正道,尽走无人去的地方,对跟去的人来说,实在是件苦差事。兰王也知道他的心思,便挥挥手,一笑作罢。
午后兰王自去游山,邯翊歇了一觉,精神好了许多。
便叫过六福来,吩咐:“去打听打听,此地有哪里热闹?咱们去逛逛。”
“是!”六福跟他同年,也正在爱玩的年纪,答应得格外响亮。不多时,就满脸笑容地回来,说是东市有庙会。
“那好,”邯翊兴致勃勃地嘱咐:“别告诉别人,咱们悄悄地溜出去。”说到这里,很舒坦地伸了个懒腰,笑道:“幸好把孙五打发回去了。”
孙五原是白帝身边的人,邯翊成婚分府,白帝让他跟了去。他为人十分稳重,但凡邯翊做一点有失皇子身份的事情,都会劝阻。邯翊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加上白帝教子极严,所以他住在宫外,受的约束也不少。
此刻鸟儿出笼。
换了一身簇新的便服,六福已经叫好了车在后门等着。两人悄悄出门上了车,往东市来。
一路人声喧哗。六福按捺不住,扒着车窗伸长脖子看。邯翊却矜持,只挑起半扇车窗帘。仓平极富,热闹也与帝都不同,尽是窄路,两边摆的满满的摊子,大人领着孩子来逛,手里举的玩意儿、吃食,倒有一多半不认得。
邯翊看了一阵,正欲放下帘子,由眼角余光瞥见一个人影,蓦地住手。凝神望去,如弱柳扶风一般,袅袅娜娜,可不正是颜珠?
见她扶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一步一步地走过去,眼看就要消失在人群里,邯翊忙喊停车。
车未停稳,人就跳了下去。
六福不知出了什么事,紧跟着直问:“怎么啦?怎么啦?”
邯翊朝她去的方向张望着,口中说:“快帮我找人。”
“公子,你到底要找谁?”
“颜……”
话未说完,就见颜珠折了回来。邯翊张口想要喊她,话到嘴边打了个转,却又咽了回去。六福会意,嘻嘻笑着说:“公子,就我一个在,王爷不会知道的。”
说罢,未等邯翊回答,便扯开喉咙喊了声:“颜姑娘!”
颜珠仿佛怔了怔,脸上带着一点疑惑地,款款望了一圈,终于,看见了邯翊。
“大公子!”
颜珠走到他面前,轻轻一提裙角,便要下跪行礼。邯翊赶紧把她拽住了:“别别,你这一跪,我还逛不逛了?”
颜珠抿嘴一笑:“大公子也来逛庙会?”
“是啊。”
“都是民间的土玩意儿,怕入不了大公子的眼吧?”
“我倒觉得,民间的才有意思。”
六福插嘴:“颜姑娘,我们不认路,不如你领公子逛一逛吧!”
邯翊微微一笑,看着颜珠。
颜珠恭顺地一福,“民女从命。”
果然别有一番滋味。
玲珑剔透的颜珠,连最家常的筐箩簸箕、笼屉搓板之类,也能说出好些道道来。加上那珠落玉盘般的声音,叫邯翊直是乐不思归。
走到一摊卖影戏人的跟前,邯翊拿了两个起来看。摊主认得颜珠,笑着招呼:“颜大娘,有日子没看见啦!”转脸上下打量邯翊几眼,又问:“这位少爷眼生,哪家的呀?”说着冲颜珠挤眉弄眼地怪笑。
邯翊将手里的影戏人往摊板上一抛,转身就走。
急得六福直扯颜珠的袖子。
颜珠笑笑,冲他摆了摆手,提起裙角,快步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