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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要。
天很冷,细雨绵绵,间夹着零星雪花。
我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赶来送葬,我只知道那天的羽山已完全失却了原来的面貌,无论望向何处,所能看到的只有充满悲伤的脸。
有很多人在流泪,可是并没有人哭出声来。我看见有人死死捂着自己的嘴,把脸都涨红了。我想他们也许是怕惊动了沉睡中的储帝吧。
然而我却只是沉默地看着,眼中始终一片干涩。
他们将他放入土穴,然后填上黄土。
他的墓地不像别人那样有隆起的坟丘,只是一片平整的土地。我想春天来临,那里就会长满青草,那时也许就无人知道他沉睡在何处。既然留在这里是他的愿望,那就不要让人再打扰他。有清风绿树、鸟雀山兽,还有他最惦念的百姓,在他身边平静地生活,想必他不会寂寞。
盖上最后一捧土,压抑已久的悲声陡然爆发。
那样的悲声,仿佛撼动群山,惊颤大地,震裂苍天。
我沉默地转身,从哭泣的人群中,悄悄离去。
一种难以言喻的疲倦盘踞了我的身心,就像是突然失去依靠后的脱力。
我一直以为,我只是在一株大树下乘凉。
却不知道,他也在支撑着我。
当大树倒下,我身体某处,也有什么在同时轰然倒塌。
我回到军中,决定以最快的速度料理完善后的事务,然后离开这里。
数日后,天帝诏告天下,册封我为西方天帝。
东方的甄氏、南方的萧氏,数百年前与我姬氏皇朝争夺天下失利,只得偏安东帝、南帝之位。自那之后,从未再有过一方天帝。西帝的尊荣,便与储帝无异。
但他毕竟不肯封我储帝。
我由这出乎意料的封号上,感觉到了隐隐的责难。胡山说的话果然不错。
可是这样也好,当人们提起储帝,便依旧是长眠羽山的承桓。
腊月中,我终于又回到帝都。
我们是凯旋之师,然而一股难以掩饰的哀伤,却弥漫在军中。
帝都的街市热闹依旧,路边已为新年扎起了彩坊。我们从街道上走过,我看见两旁人们漠然的眼神,心中不觉一片悲凉。
天帝比我离开帝都时苍老了许多。他问了我很多话,却一句也不曾提到储帝。
我由他冷静如常的神情里,看到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空洞。
于是我了然,原来他有与我同样的感受。
或许,还要深切得多。
离开乾安殿,我往后宫去见我的母亲。
在景和宫门前,我望见甄慧远远地走过。她还是那样美丽,步态优雅,不动纤尘。
她不曾看见我。
我想叫她,然而我看见了她脸上深切的悲伤,于是我便愣在那里,直到她离开我的视线。
三天后,在乾安殿补行了册立西帝的大典。
同一天,我的母亲终于也得到了迟了二十三年的册封。
结果,她被封为皇妃,并非因为她所嫁的人,而是因为她所生的人。不过我想,母亲她并不在意,连同有没有这个册封,她也根本不在意。
奇怪的是,我心里也没有多少喜悦。我想起当初我来到帝都的时候,曾有过誓愿,一定要让我的母亲得到堂堂正正的地位。想不到如今成为现实,我却已经没有什么感觉。
回府的路上,天又飘起了鹅毛般的雪花,这已是今冬的第三场大雪。
街市上很冷清,路边屋檐下有个小乞丐蜷缩着身子躺在那里。
我看见他通红的脚趾从布鞋的破洞里伸出来,雪花落在上面,他的腿便微微抽搐。
我忽然涌起一阵冲动,命令侍从停下马车。
我朝那孩子走过去,他闭着眼睛躺着,我知道他没有睡着,可是我却忽然不知所措,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过了一会,还是那孩子自己睁开眼睛。他茫然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问我:“公子,你愿意赏我一文钱么?”
我笑了笑,说:“可以。除了钱,你还想要什么?”
孩子眨着眼睛想了好半天,才说:“我想要馒头,很热的馒头!”
我怔了一会。
孩子紧张地看我:“不行么?”
我说:“当然行。”
我解下身上的斗篷盖在孩子身上,吩咐侍从给他钱和馒头,然后转身回了车上。
黎顺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他一定很惊讶。
我以前从来未做过这种事,我想以后我也不会再做。
我不是储帝承桓,我也永远不会是他。
这世上只有过一个承桓。
如今,他已不在了。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格外长,直到来年二月,积雪仍未融尽。
然而春意洋溢在白府中人的脸上。
他们都在忙着筹备我与甄慧的婚事。
有一天,我在廊下偶然听见两个丫鬟闲谈。
一个说:“慧公主可真是一身富贵,天生就是要做天后的。”
另一个说:“除了她,还有谁配呢?我早觉得,她跟我们王爷真是般配,比跟先前储帝般配多了。”
那个又说:“可不是,我也早就这么觉得啦。”
我懒得再听,轻咳一声走了出来。看着她们两个惊惶失措的脸,我默然良久,还是挥挥手让她们走了。
天帝宣布这桩喜事的时候,离储帝死去刚刚一个月。可是没有人感到意外,好像这是顺理成章的。也许,当储帝死去的时候,所有的人便都已经预见到了。
储帝失去的一切,如今都属于我。
每当想到这里,我总有些难以释怀。有时我告诉自己,这是两码事,我与甄慧的事,跟储帝无关。可是我知道那不过是自欺欺人,即使我对她的感情与储帝无关,可是如果储帝没有死去,我绝不可能得到她。
即使储帝死去了,我也未必就能得到她。
想起她脸上的悲伤,我便觉得像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痛了我的心。
我告诉母亲,我将要娶亲的时候,母亲说:“她不属于你,就算你娶了她,她还是不属于你。”她的语气很平淡,就好像说的不是她的儿子,而是一个全不相干的人。
我呆了一会,不知为什么,我隐隐感到母亲的话是对的,可是我又不愿意那样想。我不甘心地说:“娘,你都还没听我说娶的是谁。”
母亲奇怪地看看我,说:“不就是甄家那个姑娘么?”
我勉强笑了笑,“原来娘已经听人说了。”
“傻孩子,”母亲笑了,她近来很喜欢这样叫我,“这还用听人说?”
我不做声,那种隐隐的感觉又来了,可是为什么呢?只因为她曾与储帝有过婚约?可是我知道她对储帝并无情意,她看着储帝的眼神总是困惑的。
母亲看看我,问:“你在想她?”
我有些窘,便想摇头,但一转念,还是老老实实地点头说:“是。”
母亲说:“我在宫里见过她了,她看起来真是很聪明。”
停了停,她又说:“要是我在她那个年纪的时候,有那么聪明就好了。”
我一惊,母亲的神情却很平静。她含笑看着我,“所以你也不用难过,像她那样一个女子,不会属于任何人的,她属于她自己。”
我怔了许久,是这样么?
过后不久,我在宫中遇见她。那时她从另一条路走过来,在我身后叫:“子晟。”
她的声音很轻,但我立刻就听见了。
我从没有听过她叫我,因为我们几乎从没有说过话。我听见她叫储帝“承桓哥哥”,总是觉得异样。只有她一个人这样叫储帝。有时我忍不住想,不知她会怎样叫我?
现在我知道了,她叫我的名字:“子晟。”
我回过身,看着她。
她问:“假如当日你阻止,是不是承桓也许就不会死?”
似乎有些异乎寻常的神情在她眼里闪动,我不由想起桂树下的初遇,那女子不曾有过这样凛冽的眼神。
我说:“是。”
她又问:“那么你根本就未曾试过阻止他?”
我说:“是。”
“那么,承桓自尽,是不是也正是你心里的意思?”
她说得很慢,她的脸苍白得透明,几近绝望的悲伤,从她眼底流淌出来,我以前从不知道,一个人能有如此深切的悲伤。
尖锐的刺痛,变成了脔割般的剧痛。
我想我也许不该说实话,可我知道她其实知道我真实的想法,就如同我也知道,她的悲伤并不是为了储帝。
沉默了很久,我说:“是。”
她不说话,忽然微微一笑,说:“我明白了。”
然后她转过身去,再不看我。
那一刻,我知道我失去她了。
也许那不是失去,其实我从来也未曾得到过她。
母亲说的对,她不属于我,她不属于任何人。
金王刻毒的目光,如今转而投向我。
他一定不曾料到,他费尽心力却变成了这样一个鹬蚌相争的结果,听说他私下里对天帝也颇有怨怼之言。
看来朝中迟早还有一场风波。
但眼下,且由他去,“他不是我的对手。”
胡山说:“他自然不是王爷的对手,王爷的对手原本也不是他。”
我回头看看他,他泰然自若地微笑。我便也笑了笑,“我不是先储承桓。”
胡山长长地舒了口气,说道:“如此,胡某可以放心了。”
他神情欣然,数月来深藏他眼底的忧虑,已烟消云散,我知道这些日子我的颓累毕竟没有瞒过他的眼睛。
即使此刻,疲倦也依旧挥抹不去,只是我已想明白了一件事:如果一切重来,我还是会走这条路。
原因简单至极,只不过因为我想走这条路。
天气仿佛在转眼间变暖,冰雪刚刚消融,已然桃李争妍。廊下牡丹盛开,灼灼深红,在春日清澈的阳光下,隐隐流动着如血色般的光华,正像我身上的吉服。
宾客已经散去。
片刻之前,府中还热闹非凡,此刻却安静得有些可怖。
侍从们聚在回廊的另一端,远远地观望着我,神情紧张。
我迎娶甄慧的大典奢华至极,天帝或许是想用这一场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