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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郅闵从书册上抬起眼道:“这么快,不再等等了?”
沐霖道:“准备得也差不多了。”
沐郅闵道:“那就去吧,你自己多加小心,不要太逞强,毕竟在那里是宾不是主,提防着点儿云行天。还有,如战事不可为,就快回来吧。”
沐霖并不答,只是说:“孩儿自会小心。”
沐郅闵叹道:“走之前去瞧瞧三夫人,她很是担心你,身子又不好,这几日又病了。”
“是。”沐霖低头应下。沐霖在六月十日渡过远江。踏上远禁城的那一刻,沐霖俯瞰滚滚不尽的江水,回望身后面色沉毅的将士,再远眺南方的故土,不由有些感慨,自己到底能不能把这些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南方兵士带回故国呢?
进了远禁城,城中的守将赵子飞十分爽快地办完了交接手续,沐霖将远禁城的防卫交与沐家老将陈庆,便与赵子飞一道出城北上。
厚琊山原虽高远不及风涯山脉,然而山势极广,千峰万壑,绵绵不尽,足有数千里。其中崎岖小道自是不计其数,但可行大军的山道却只一条,那便是怒河走廊。怒河走廊北起西京,南至远禁,中有数处极窄之所在,俱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其中最险的一处便是雪拥关。
雪拥关侧有一略宽平的小道直取噍城,噍城之下的怒河与怒河走廊并行,水势略缓,可行大船,噍城以上便只行得竹排皮筏,是以水运货物俱要经此处散运。北上坐船许多险处需经纤夫拉上,由远禁至噍城行程较南下多出五日,但仍较陆行为快,沐霖带来的本是步卒,就走了水路。
这一日到了噍城,沐霖望着这奇峰之崖上筑就的码头不由喟叹:“这等奇险之境,当年格特丹汗也能一攻而下,真是天降中洲之劫。”
“是呀。”赵子飞道,“当年特穆尔吉攻雪拥关受挫,却另辟蹊径,蛮族本不擅舟楫,他却出人意料地取了噍城,以四千精锐乘船直下远禁。远禁守军惊骇之下,全无斗志,三万大军居然不敢迎战四千晕船体疲之师,开城出降,这才使得京都沦陷,大幸一败涂地。唉,当日远禁守城有云帅一成风骨,五十年前的一战,未必就是这等结局!”
沐霖微微一笑道:“当日朝堂之上畏敌如虎的,又何止远禁守将?今日之中洲这般豪气者也不过云帅一人而已。我听说赵将军本是不大赞同云帅之意的,今日何出此言?”
赵子飞道:“二公子有所不知,这噍城本是我与云帅初战之地,那时云帅尚是陈家部将,而我奉叔命来取噍城。唉,那日惨败,时至今日依旧心有余悸。自我跟了云帅这几年来,越来越觉得云帅所思所想非我等可揣摩,我们在会议上自当言无不尽,只望略补云帅思虑不足之处,若是我等想到的云帅已虑及,那自然是云帅对。”
这时船已到岸,二人率部下上岸换骑,赵子飞有几分夸耀地指着出城的山路告知沐霖,这路是前年在他亲自督率下筑成的,原先只能步行,现时却可行奔马。谁知,刚一出城便被人流堵住。
赵子飞命人下去一问,原来是风南那边迁来的老弱妇孺。沐霖顿觉十分惊讶,风南至远禁,便是快马加鞭也需二十余日,这些百姓扶老携幼步行,怎么也要四十余日方可行完这一程,岂不是自银河一战后立即就开始南撤?这些百姓怎能如此轻易就离乡弃土?
沐霖就此询问赵子飞,赵子飞道:“我也觉奇怪,这是从陆上来的,远禁城中三四日前就有走水路来的百姓,只是贵方一时尚未准备妥当,才没进入南方。这几日事务繁忙,倒未问上一问。”这时便有士卒过来禀报,说前路已在疏通,约需两刻钟便可容大军通行,两人便勒马立在道边等候。
左右无事,赵子飞见一老者乘一骑毛驴在城根下细细观看着什么,与匆匆赶路的百姓不大相同,便随口叫住他:“老人家请留步。”
那老人回过头来,欠身为礼道:“这位将军是叫老夫么?”
沐霖见那老者面容清癯,三绺长须,双目神光莹然,气度冲虚,不由生出“这人决非常人”之感,当即下马道:“不敢,小子冒昧,敢问先生台鉴?晚生有事请教。”
那老者道:“老朽雪田嬴淆。”
沐霖一惊,跪下行礼:“原来是嬴世伯,请受沐霖一拜。”赵子秋便知这位是嬴氏的家主当今太后的父亲,也忙下马参见。
两下里见过礼后,沐霖便问起嬴家现状,嬴淆道:“老夫一家上百口俱已南迁,只老夫那二儿子执意留在北方。今晨到了噍城,家人正在码头候船,老夫一时无事,便来此处凭吊先贤。”
赵子飞奇道:“这里有何古迹?”
嬴淆喟叹道:“将军难道不知么?五十年前,特穆尔吉攻噍城,噍城守将冯辉只率不足千余守军在城上与五千敌军激战三昼夜,杀敌过千,战死于此城上,终不退一步。虽说到底失城,可当年大战中,如冯辉者实是凤毛麟角。”赵子飞望着城墙上斑驳的刀痕箭迹,心中自道惭愧,自己居然从未曾听说过此人。
沐霖问道:“五十年前蛮族入侵之日,世伯家也未撤归南方,今次如何这早便过来了?”
嬴淆道:“今日情形与当年不同。当年蛮族不过是想掠劫财物,是以只攻城池,然后便迅速南进,我族藏于乡中似危实安,并未受多少滋扰。但这次蛮族一心想永占中洲,必会在地方大肆清乡以示威。况且五十年前蛮族诱我军战于平原之上,以骑兵大败我军主力,而此次云帅必不会再重蹈覆辙,战况若僵持起来,蛮族定会掳掠北方粮食牲畜为军资,这是躲不过去的。老夫一族老弱尽数及早南撤,我那二子泌和率了家中一班少年留下,打算无论如何要与蛮族周旋到底。”
沐霖颇不以为然道:“这太冒险了些,世伯为何不加阻拦?”
嬴淆笑道:“既是少年人总该有些少年人的志气,都如老夫这般遇事只想溜走,我嬴家也就该完了。老夫早在风涯山中存了极多粮草,泌和他少即好武,多阅兵书,这些年北方战乱不休,也观摩甚多,只要机灵些,不定也能多多少少杀几个蛮族。若是实在混不下去了,他们还可以去投杨将军,杨将军近来在雁脊山口与蛮族几番交战多有胜绩,颇见名将风范。若是死在与蛮族之战中也算是以身殉国吧。”说到此处,到底不免有些意兴低落。
赵子飞见状有心岔开话题,想起初时的用意,便问道:“哦,倒忘了问先生,不知为何百姓们撤得如此之快?”
沐霖也道:“劳烦世伯正是为此,北方百姓难道对蛮族畏惧如此之深,一听说交战便即南下么?”
嬴淆摇头道:“这些年蛮族来去滋扰已惯了,若是一听开战便跑,那百姓们也不用活了。这回实是云老将军干了件惊世骇俗的大事,方才令百姓震动。据说云老将军到风南下令老弱南撤,壮男从军时,云家的老人们便仗着是同宗,想和云老将军打个商量,更有几个打定了带头闹事的主意。谁知,老将军一到同山,第一桩便是砸了云家的祖坟,烧了云家的祠堂!这还是四年前云帅回乡祭祖时新修的呢!他对云家的老人说,这事蛮族来了反正也要做的,不如自家先干了。这一传开,通北方都轰动了,百姓们晓得这回不同往常,赶紧收拾了全跑了,云帅沿路住食又备得妥当,所以现时西京以北只怕都没人了。人一走空,就开始烧草烧麦子,那烟,西京城都看得清清楚楚。”
沐霖倒吸一口凉气,这云家的人可真是狠得下心呀,他问道:“看来云帅决心极大,依世伯看,这一战吉凶如何?”
嬴淆神色肃然道:“吉凶如何是不敢说。不过云帅的战略倒还看出了几分……”
他却把话题一转道:“不知若是贤侄,会如何应对此战?”
沐霖道:“以沐霖浅见,要论今日之战,自需思往日之战。前次蛮族入侵,特穆尔吉反复在风南一带攻城劫杀,有大军出战又退回风涯山脉,我军被激怒又不知蛮族战力深浅,被诱至草原之上决战,结果几战均告惨败,我军主力尽丧于此。之后,将士又畏蛮族如虎,龟缩于西京城中不出,任由蛮族入了怒河走廊。
“但蛮族在怒河走廊中进军极慢,更是受挫于雪拥关,数月不得下,特穆尔吉被逼无奈行险攻噍城,取远禁断了雪拥关的粮道才终于攻下雪拥关。若是将风南平原上被消耗的大部步卒用在厚琊山原中,蛮族绝无可能胜得如此轻松,至少,噍城中如有四五千人马,以冯辉之能,未必就会让此城被特穆尔吉夺了去。蛮族若久攻雪拥关不落,西京城中兵马出而断其后路,当年一战,必不会如此之惨。”
赵子飞听了连连点头道:“二公子这见解与云帅所言大略相类,云帅之意所谓强军都只在适合的战场上才称得上一个强字,若是天时地利不同,弱也可强,强也可弱。”
“正是!”沐霖与嬴淆异口同声道。
沐霖道:“所以若我是云帅定也会如眼下这般放弃西京以北平原,并行坚壁清野之策,同时以少而精的骑兵在风涯山脉一带活动,适机骚扰蛮族后方,伤其老弱辎重。在西京可守可不守,守则要尽可能多地拖住蛮族兵力。在厚琊山原的各个关口逐次抵御,以关口消耗蛮军兵力,然不可退过雪拥关,因退过雪拥关噍城就是孤悬敌后,恐蛮族重施当年故技。只要噍城和雪拥关兵力粮草充足,互为掎角之势,蛮族就很难攻下。战况若是就此胶着下去,就要看谁的粮草充足,打的其实是耐性战了。”
嬴淆点头道:“是呀,若是南方这几年粮食丰产,安王全力支持,就有取胜之机,否则……不过我奇怪的倒是——这一路上,多见有新拓出来的马道,就好比这条通噍城的路,这都是赵将军督修的吧?”
赵子飞点头称是,嬴淆又道:“云帅修这些马道做什么?这不是反而有益于蛮族骑兵的调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