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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把她们扯到那边吧。司马笑笑就把蓝七十、蓝六十、蓝五十扯到了一堆残娃里,像放三个吃饭的空碗样把她们放到那儿了。其中蓝六十长得最丑陋,不仅胸背不整,脖子还有一个大肉瘿,一走一动黄白相间,像是卧在那的一只兔,然她的心里却清亮得无可比拟,她看着要走的司马笑笑叫一声伯,说是要让我们饿死吧?
司马笑笑怔了怔,脸上掠过一层白,说:
“是老天不长眼。”
六十说:“伯,你给我们分一把粮食就行了。”
司马笑笑说:“一人一把,三十几人就是一篮子。”
蓝六十猛地就哭了,泪自脸上流下来,流过瘿包时像翻过了山样落在她身上。太阳升高了,光亮由烂黄转含了一层白,多少有些了夏天的味。村人穿着棉衣显得厚起来,有人把棉袄脱下来,坐在场边上,挤虱子跳骚的红色声音噼里啪啦响。麦场上流动着一股血腥气。残孩娃们堆在那,明白的脸上忧伤而又凄凉,像看见了自己的棺材一模样。不明白的浑然无知,或爬在地上睡,或和别的娃儿在争着啥儿玩要着。做母亲的脸上满是灰白的焦急和无奈,看看这边的残娃儿,又看看司马笑笑的脸,再去自己的男人脸上寻些啥,就寻到了冷冰冰的漠然和砖坯一样厚,然后就和别的女人相望无语了,想不分粮我们就会让孩娃们饿死吗?想一粒蜀黍也能做成一碗饭,想他们是人娃哩,就是猪娃、狗娃也该让他们喝一口。于是,她们的想法就在心里变成仇恨了,就都不时地要恶狠狠地瞪着司马笑笑了。蓝长寿的媳妇就在司马笑笑去扯她麻痹症腿的孩娃时,她抱紧孩娃,说司马村长,我孩娃饿死了我就挖了你村长家的坟。
司马笑笑不急不慌说:
“有力气你现在就去挖。”
女人说:“我孩娃不憨不傻个也长得高。”
司马笑笑说:“他腿像麻杆儿,你问问他长大了,有谁家女娃愿嫁他。有人愿嫁了我就不减他的粮食啦。你问吧,问谁家愿把女娃儿嫁给他。”
女人求救似的看了看村人们,好像寻找愿把女孩娃嫁到她家的人,可她把目光从村人脸上扫过后,她的眼眶就红了。
“没有愿嫁吧?”司马笑笑这样问了句,像问她也像问村人,问完了就去她怀里要孩娃,她就把孩娃从怀里松了手。可司马笑笑扯着孩娃要走时,这小儿麻痹症的孩娃哭天叫地,如立马要死去一样。女人被孩娃的哭声惊醒了,她猛地从地上窜起来,飞跑几步把头撞在司马笑笑的后背上。
司马笑笑像墙一样倒下来。
女人又把她的孩娃抢走了。
从地上坐起来,司马笑笑忽然看见司马鹿老老实实立在娘身边,另五个孩娃森、林、木、蓝和虎,都朝那女人跑过去,拿头往那女人身上撞,用手朝她脸上抓,把那女人吓得抢着孩娃满场跑,尖叫声青紫一片飞了一场子。他忙不迭儿起身把五个孩娃拦下来,像拦一窝满会叫的狗嵬儿。
司马蓝在这一窝兄弟中间,恶了跑远的女人一眼说:“爹,不给她家分粮食。”
司马笑笑在人群中找到了蓝长寿。
“不把你娃儿送过来就没有你一家人的粮。”
蓝长寿便走过去,不言不语朝女人脸上打了一耳光,把自己麻腿的孩娃送到了麦场东的残堆里。然在他从残堆这边转过身子时,他看见他女人倒在地上,有几个人正在叫她的名字,掐她的人中呢,有个女人一边救着蓝长寿女人,一边对他惊叫说,你把你女人打死了,连一点气儿也没了。他就站住朝女人看了看,大声说这女人好吃懒做,每顿饭我让她放半把玉蜀黍生儿,她总要放一把,说汤稀了实在喝不下,养不了人。说不是她我家粮食不会在左右邻居中总是最先吃完的。说她死了我和孩娃们就能熬过这场灾荒了。
女人们便都哑口无言了。
就再也没人阻拦司马笑笑去领他们的残废孩娃了。一会儿功夫,三十一个残傻的孩娃和两个傻痴大人都被集中到了麦场东,像一堆将死的畜牲样东一个西一个倒坐一大片。然后就正式开始分粮了。正常人一人一小碗,外加一小把。一家一家排着队从司马笑笑面前走过去,司马笑笑点一下人头,说六个,蓝百岁就挖出六小碗,杜岩再抓六小把。司马笑笑说三个,蓝百岁就挖三小碗,杜岩就抓三小把。到各户都分了粮食后,袋里还剩几斤红豌豆,司马笑笑提着袋儿,给各家的女人抓了半把豆。最后把袋子扔在脚地上,望了那一大片残孩娃,忽然大声说:“粮分完了,你们要把残娃儿都领回家里,就不忍心不让他们吃饭。让他们吃饭,就得一家人跟着都饿死。我的意思,大家狠狠心,把他们都锁到这麦场的屋里去。”
没有说话,都死死地盯着司马笑笑的脸。
司马笑笑说:
“不是我们做爹娘的狠心,是老天爷狠心哩。”
依旧如枯井一样静默着。
司马笑笑说:
“我有三个孩娃呢。”
可司马笑笑石破天惊地也没有料到,在一片静默中,他话一出口落地,最先动了身子的会是一向不声不张的蓝百岁,他放下手中的空碗,谁也不看,从司马笑笑面前走过去,径到麦场东把蓝七十、蓝六十、蓝五十领着默默往往村里走去了。司马笑笑望着他的背影,望着他手里的三个残妞儿,心里叮当一动,想他倒还是一个男人哩,是一个父亲哩,不禁对他有些另眼相看了,有些莫名的悔感了。可司马笑笑还是追着他们父女四个叫:“百岁──你倒像是闺女们的爹,可你会有后悔的那一天。”
蓝百岁站住了。他回过头来看了看这麦场上,又看了看场边的一道崖,想要说啥,似乎费了许多力气,没能说出就又转身走掉了。
太阳已从麦场上铺过场边的土堤,移至了一道悬崖下。悬崖上的一棵荆树开始泛出了一层浅绿色。在那荆树下的悬崖上,有一片红浸浸的水湿,似乎有人到过那儿去,湿土上有脚印还有手痕儿。随着蓝百岁的目光,司马笑笑朝那崖下瞟了瞟。再看那崖顶场上的残疾孩娃们,竟在转眼之间,他们的爹娘都把他们领去了。
一个麦场空下来。日光热开水样浇了一地。
往村里去的人们,提着粮食,扯着儿女,队伍样往村中开过去,唯一留在麦场上的司马一家。森、林、木三个在原地坐着,看着司马笑笑,那目光陌陌生生,仿佛司马笑笑忽然间不是他们的父亲了。在麦场以西,他的女人和蓝、鹿、虎围着一脸盆杂粮望着他那目光凄凉而又哀伤,宛若有件事他不许可他们不敢去做一样儿。
他孤独地站在麦场中央,等村人大都远去之后,他说蓝,把你三个哥哥领回家,饿死了一家人都死一人不留就是了,然后他就到那崖下去,拉着荆树把那红的崖土抓一点放在嘴里嚼了嚼,又用棉袄兜了一堆儿。从崖头返上来,他的女人正抱着三个儒瓜孩娃在呜呜地哭。他说:
“回家吧,饿不是他们,也就饿不是我们司马家。”
第四十章
阎连科
摩西的岳父米甸祭司叶忒罗,听见神为摩西和神的百姓以色列所行的一切事……带着摩西的妻子和两个儿子来到的神的山……摩西迎接他的岳父向他下拜,与妻儿亲嘴,彼此问安。
几天间,麦场东崖下的红土壁被挖成了一个窑洞,都把那僵土晒干粉碎,配点杂粮的馍,竟也能烙成一块一块,直到司马森屙不出屎来,趴在地上,让娘用筷子去屁股上一剜一剜,才都明了那红土不能多吃,吃多了是一样要死人呢。司马笑笑就去守在那麦场的崖边,对每一位挖土的人说,不要挖了,吃土还不如树皮。又说想刨了也行,该让哪个孩娃吃,不让哪个孩娃吃,你自己心里有个数。那挖土的就在崖边站站,仍是挖了一盆走去。
仍是挡不了村人挖土。
几天后村东梁上扔了几个死娃,大的十五、十六,小的三岁五岁,都是吃土后拉不出来活活憋死了的。
司马笑笑回家取了镢头,把那往崖上去的路给断了。以后的半月,村里没人再去挖土,也就很少有人再走出门户。春天是在悄然之中走了来的,树芽发了,草也有了绿色。以为有了春绿,日子就可熬过,可又半月之后,村后梁上的一片荒草地里,又扔下了三四个死婴,最大的约摸五岁,小的不过半岁。司马笑笑的女人出门走动,想寻些野菜回来,在那草地见了,回来对司马笑笑说,也真是怪呢,死的都是聪明伶俐的孩娃,憨憨傻傻的,反而耐得饿些。说去看看吧,尸肉都被老鸭吃得净尽,骨头让野狗咬得白哗哗一片,岭上田里到处都是。
司马笑笑正在喝榆树皮汤,听了也就不再喝了。他丢下汤碗出门,惘然地站在村头,看见杜根从他面前走过,说你说是吧根弟,都听我村长的,那时候把傻痴残废都关在场房屋里,也许各家现在都还有一把粮哩。杜根说了一声是哟,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就往村里去了。杜根走了,他就到村子中央,拾起一块青石,把皂角树上的铁钟敲了几下,然后扔了石头,自己站在皂角树下。
已经半年不听钟声响了。青刺刺的钟鸣一从村子上空掠过,就有男人从家里走了出来。
“村长──是分那半袋油菜种子?”
“分命哩,看一家该有几条。”
“……”
“村前村后梁上扔了十几个死娃啦,都是聪明伶俐的娃儿,你想让好孩娃跟着死了,就都一起吃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