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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也就都把目光盯在麦场边的仓房屋里,盯在屋墙西头的一条路上。
司马笑笑就从那条路上走了上来,手里提了一根小秤,秤锤在他腿间碰碰撞撞。到仓屋门口,他看了满场村人,说谁家的孩娃没来?
没看到人的一律都不分粮。蓝百岁在人群中问凭着啥儿?司马笑笑说。
也许他孩娃冬天都已饿死过了,再来冒分一份咋办?
蓝百岁就回家叫他的女儿们去了。他家的六十、五十、四十和三九四个都饿在床上难动几步,当然不能因为没来就少了口粮。
跟着又走了几个男人。一会功夫,他们都背着扯着孩娃,重又回到了麦场。司马笑笑点了一下人头,统共是一百二十一口,比去年冬前少了二十九口。
“收油菜到现在,是死了二十九个吗?”他问杜岩。
杜岩说,“是的。差一个不够整数。”
就开仓分粮了。
为了防止仓库锁锈,司马笑笑在门框上钉了一块帆布,正好盖了那两把仓锁。他在村人面前,当众脱了自己的棉裤,从棉裤里边撕下一块补丁,掉出来两把白亮的钥匙。可拾起钥匙,撩开那块帆布开锁时,他的手却僵在了门框上。
那锁已经开了,已经被人撬了。
脸上水肿的光亮立时失尽,紫色又一次厚在了他的脸上。村人们都看见了那被撬开的两把铁锁,像合不住的饿嘴样张着,脸上也都立马白惊青怔起来。
都朝仓门围了过来。
“我日他祖宗,”司马笑笑说:“是谁了谁家断子绝孙!”
他取下铁锁,推开屋门,却看见那半袋豌豆、半袋绿豆,两袋玉蜀黍和十几斤油菜种子,都完好无缺地一排儿放在一条长木凳上,连袋口的每一个老鼠夹子都还原封地放在袋上。只是那每个老鼠夹上,都有老鼠血迹,却没有一只老鼠。
不消说,撬锁的人每次进屋,只拿走了鼠夹上的老鼠没有动一粒袋里的粮种,仓库里没有窗子,从门口泄进来的光线如一床脏了的白色床单。望着那一排完好的粮袋,司马笑笑看了看所有涌进仓里的男人,说知道是谁了就多分给他半碗绿豆,然后就从仓库出去,看见村里的男人女人,都围着仓库惊奇,只有杜根坐在远处,眼望着村落,脸上黄黄白白,一言不发地用手拦着他的孩娃杜桩。
司马笑笑又回到了仓库屋里。
“日他奶奶,”他说:“没看出来杜根兄弟是村里最好的人哩。”
村人不知道他这话是啥儿意思,就都不解地看着他。他不管村人们的目光是长是短,让人把所有的粮食抬到了麦场中央,并排放在一起,然后在人群中走来走去,不断用指头点着一些孩娃的头,最后算了一遍数儿,坐在那半袋油菜种上歇了一会,又把油菜种子提回仓库,锁了库门,再在人群中走了一遍,望了全村的每一个孩娃,再坐到半袋豆种上,叹了麻绳样又粗又长一股气儿,从杜根那儿要了烟袋,去荷包里挖油菜叶吸时,抖着手挖了半天,拿出来烟锅却是空的。于是,就从自己的棉裤中撕下一团棉花,塞进烟锅点着吸了。天空是一种布灰色,冬末初春的寒气时浓时淡地在麦场上流动。司马笑笑吐出的棉烟,在麦场一团一团不肯散去,把他肿胀的脸映得青白青白。他在那烟中咳了几声,像要把肠胃吐出来一样,可他依然是一口接一口地抽。麦场上没有孩娃的哭声,也没有孩娃的跑动。棉烟流动的声音又大又响,像粗布床单在风中抽来抽去。有个男人说,村长,分了吧,分了就该回家烧饭了,一个月没有闻过粮味啦。司马笑笑瞟了那人一眼,就把烟袋还给杜根,回来站到粮袋前。女人们也都等不及了,把布条样的孩娃们放在一边,自己到粮袋边上,目光落在那打开袋口的玉蜀黍和豆种上,那袋口的一层蜀黍粒和豆粒便在那目光里躲躲闪闪地滚动起来,要往袋子的里边钻。有个女人捏一粒绿豆往嘴里送去时,司马笑笑厉说声放下来,那女人就把那粒绿豆放回袋里去了,说村长,你到底是分粮还是不分?司马笑笑就又一次看了村里的孩娃们,看了杜根,看了他的三个孩娃森、林、木,重重地在一袋蜀黍上踢一脚,把那袋子踢出一个洞,黄橙橙的玉蜀黍粒便轰轰烈烈流出来,在麦场上有光有芒,像太阳的碎块堆在那。村人的眼晴都旋地转过来,目光叽叽哇哇挤到了那堆蜀黍上。“今天,我司马笑笑要成三姓村的罪人了,”司马笑笑不看村里的男人女人们,他把目光落在那些孩娃身上去,那些几乎家家都有的侏儒、鸡胸和痴傻的男女娃儿身上去,喘着粗气说,“你们骂我祖宗八辈,打断我司马笑笑的腿,就是要了我司马笑笑的命,我连一个屁都不会放,一句闲话都不说。”到这儿他气儿喘不匀,歇下来擦了额上浸出的汗,才又接着道:“我算了一笔账,就这么两三袋粮食,一百多张嘴吃,熬春天,到麦熟,这一百多口人谁他娘的也得活饿死。可一个家里要能减下几张口,那说不定就能熬到麦熟了,说不定就有一大半人能在这饥荒里活下来。可减嘴,减谁的嘴?”他看了看村人们,他看见村人们的目光都死在他脸上。他发现他当村长以来,哪一次开会,村人的秩序都没这次好。他听见了村人们屏住的呼吸像关门后从门缝进进出出的风,听见自己的呼吸像破裂后又不得不用的坏风箱。“要减下一些吃饭的嘴,你们说该减那些人的嘴?”他问着村人们,自己却又答着说,“你们谁都知道该减哪些人的嘴,该减那些不长个儿,十岁二十岁还没有鞭杆高,像我家的老大、老二和老三。该减那些十几岁了还数不到五个数,或能查数儿不是头大就是胸高的残废人的嘴。这样的孩娃村里差不多家家都有,少说有三十几张嘴。要这三十几张嘴不吃粮,村里还剩不足百来人,这粮食分了也许就熬到麦熟了。”说到这儿司马笑笑在地上转了一圈身,看了所有人的脸,看见村里主事的男人们好像没有明白他的话,没有谁对他的话愤恨和恼怒,没有谁摆出要和他打打骂骂的架势儿。
那些肿胀的脸色都是暗暗灰灰的,发着薄淡一层青菜似的光。他想,他们其实谁都懂了他的话。他想谁都能算过来他说的一笔账。他想,杜根要不是先饿死他的残废女孩娃,要不是再偷偷把女娃儿当了粮,他一家人能活到眼下吗?他去看那些女人和孩娃们的脸,她们依然把目光注视到粮袋上,孩娃们依然头枕着女人的腿和胳膊迷迷糊糊地睡。
他去看他的森、林、木,他看见森、林、木正和蓝、鹿、虎围着他们的娘在争从哪儿弄来的几片萝卜干,争得叽叽叫叫,像一堆老鼠争食儿。他说:
“骂我也好,打我也好,我是三姓村的村长,天上地下我都说了算,今儿分粮就不分残孩娃的粮食了。”
然后他咚的一下停住不说了。
天空有些云彩朝耙耧山脉深处飘过去。麦场又有了日光。一片的肿脸,又水亮亮地像有鼻有眼的一块蜡盘儿。四周的田地里,黄竭色一片连着一片,和水肿的脸色一模样。稀啦啦的青麦苗,仿佛是水肿脸上偶然显出的青筋脉管儿。到这时,女人们似乎都才明白司马笑笑的话。
有个寡妇问:
“村长,你是说不给残废娃儿分粮食,”
司马笑笑说:“哎。”
寡妇说:“他们不是人?”
司马笑笑说:“你就权当他们不是人。”
寡妇说:“你让他们活饿死?”
司马笑笑对着整个村人唤“我是不给他们分粮啦,谁家有能耐活下去,可以把粮食也让残娃儿们吃。”
寡妇就不再说话儿,只把在她腿上睡了的一个豁嘴傻娃抱在怀里紧拦着。
就再也没有说话儿。那些听懂司马笑笑话意的残孩们,都开始把目光往他脸上移,每一双都哀哀乞乞,仿佛这一哀乞,村长会把粮食分给他们样。可这一会的村长却压根儿不看这些娃儿们,他看着那些粮食,把秤拿过来,挖出一碗称了称,又往碗里抓一把,再一秤就把秤扔到了一边去,说开始分粮吧,从我家先开始,我点了名的孩娃都站到这一边,没点名的都站到粮食那一边。然后他就叫了森、林、木的名。森、林、木正在那儿香山甜海地嚼着萝卜干,没有听到他的叫,他便上前一手提了一个,像提两个油瓶一样把林和木提到麦场东的空地上,又把森也扯过去,说你们在这儿不要动,分了粮让你们娘给你们做一碗好吃的。孩娃们不知道他们被放到这儿就是不让他们活命哩,就是被放到了死堆里,就是把他们的性命像打蚂蚱样打断了。森、林、木听说有一顿好饭吃,都把眼晴睁大了,恩恩谢谢地看着他们生父的脸。接下来,司马笑笑又点了几个孩娃的名,却没有一个过来的,他便不再一一叫名儿,而是在那村人中间,一家挨一家地拉,看到哪一个就把哪一个扯到残孩娃堆里去。当扯到一个十岁哑巴的男娃时,他的母亲说村长,他心里灵醒哩。司马笑笑说,你让他说句话儿我听听,今天就给他分粮食。那母亲也就只好让他把孩娃提走了。然后就到了蓝百岁的家。蓝家从老三蓝七十至老五蓝五十,三个女娃都是凸胸锅背,像三只长不大的母鸡崽。他去拉扯她们时,蓝百岁说七十、六十、五十也是人命哩,能眼瞅着让她们饿死呀?司马笑笑说没别的法儿了,等会儿分粮你掌秤,森、林、木也一样不分呢。蓝百岁挨个摸了摸他的三个残妞儿,一扭头,望着别处说,那你把她们扯到那边吧。司马笑笑就把蓝七十、蓝六十、蓝五十扯到了一堆残娃里,像放三个吃饭的空碗样把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