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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我三十七了,喉堵症得了四个月,我在人世最多还有两个月的活寿限,你这是在我死前欺负我孤母寡女哩。跟下来,那些被蓝百岁掐算是适龄闺女的母亲和父亲,就都蜂一样拥上去,又吐口水,又指着鼻子骂,就有人从那些女人的肩头上把胳膊伸过去,把耳光掴在他脸上,骂着说你这猪,你这狗,你看着瘦小老实,其实是黑心烂肚肠,不得好死,让你过不了今夜就得喉堵症,病死在五黄六月的酷夏里,连死尸都生满蛆虫,埋到地下狗又去把骨头扒出来。蓝百岁再一次蹲下了,这次他没勾头,没抱头,脖子直直地梗着,任人把鞋底打到头上去,把口水吐到脸上去,仿佛重要的是他把该说的话说了,无愧于村人,也无愧于他这个村长了。
可是打着骂着,骂着打着,打骂声就阵雨过了一样小下来。
有人唤:“算啦算啦,村长也是为了村里好。”
又有人叫:“村长不是还把他的七闺女算了进去嘛。”
说:“那就让他家三九去侍奉人家吧!”
就都唤:“对呀,让三九去侍奉人家嘛!”
人群就散了。
就开始往院落外边走。
村人大会,从人们到齐,蓝百岁开始讲话,到村人都搬着凳子离开那指挥部的院,前后也就吃碗烫饭的功夫。吃碗饭的功夫,三姓村就经过了一场天翻地覆,村人集合时把时间拉得绳子一样长,走了时树倒一样快,卡卡嚓嚓,脚下腾起一阵尘土,就鸟飞叶落,又归于宁静了。院子里空将下来,能听到乌鸦从上空飞过的朴楞声。蓝百岁似乎想到景况是这样,可他没想刚才被女人辱骂,被男人打着时,竟没有一个人上来劝来拉的,他想我蓝百岁是为了我自己?我为了你们全村人哟。他有些灰蒙蒙的感伤了,天宽地阔的委屈了。待村人走尽时,他闻到鼻血黑烈烈地沾了他一手。把手上的血往鞋帮儿上抹了抹,泪水便落地有声地掉落在了怀里边。
他看着泪把他面前那块灰地砸出两个坑儿来,瞟一眼卢主任住过的屋窗户,想起身离开时,却看见院里还有人。东一个,西一个,坐着或站着,都在静默消息中塑了样。他看见最前边的是司马桃花在站着。司马桃花一边的长凳上,坐了她的女儿竹翠和司马蓝,在另一边树下站了下一辈的蓝柳根,蓝杨根,杜柱和司马蓝的五弟司马鹿。在大门的最口上,站着的一群是他的闺女蓝四十,蓝六十和蓝八十。他有些感动了,感动他们都还在这陪着他。抬头看一眼村人们,欲要站将起来,可他未及直起身子,就又蹲下去。伤悲在忽然之间把他汪洋了,于是就索性放大悲声哭起来。他哭着嗓音像一条流不动的河,一会嗡嗡啦啦的浑浊,一会又汩汩潺潺的清澈,且边哭边诉说,说我蓝百岁真的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为了全村人活过四十岁哩,我为了一村人世世代代长寿哩。说从今后我再也不提翻地换土了,要死都死去,也不是我们蓝家的人早死哩。他这样哭诉时候,司马桃花最先来劝说,跟着他的女儿和村人们都把他围起来,劝得动情晓理时,他的哭声就越发在围劝中惊动天地了。
就是这一刻,日光也还那样明明晃晃,村落也还那样安安静静,一直站在门口未动的蓝四十走来说了一句话。
从此那句话使许多事情都不是原来的模样了。
她说:“爹,你别哭了,我去侍奉卢主任。”
这话像烧烫的红铁一样打在了村人的脸上和耳上。
蓝百岁的哭声戛然而止,留下的村人们噼啪一下全都扭过了头。
蓝四十却平平静静立住,两眼无伤无感地望着父亲蓝百岁。
蓝百岁说:“老六……”
蓝四十说:“爹,你真的不用哭,我去侍奉就是了。”
蓝百岁说:“你是和蓝孩娃订过亲的呀。”
蓝四十说:“等事情过去了,蓝哥他娶我,是我命好哩,不娶我我也不怪他。”
所有的目光就都把目光朝身后转过去,迟缓而又沉重,像转动村街上的一扇磨盘,就都把目光百斤千两地压在了司马蓝的身上。
司马蓝已经从那条凳上站起了,他望着村人,望着蓝四十,不缓不急说,四十,你只要让卢主任把人马调过来,把村落的土地翻一遍,让我娘和村人们年底都吃上新土打的粮,不要说你是侍奉卢主任,你侍奉啥儿人我都要娶了你,我要不娶你做我媳妇我天打五雷轰。说完这话,司马蓝就盯着四十看,看她那张开始泛红的脸和湿润的眼。这当儿蓝四十也一样看着司马蓝,眼睛开门一样亮起来,可仅是转眼之间,那双眼睛就又暗下来,她看见竹翠上前一把拉住了司马蓝的手,说表哥,你可说过你要娶我的话,你不能大男人说话不作数。司马蓝没有扭头看竹翠,他一把将竹翠拉他的手打到一边去,仿佛为了让四十相信自个儿,盯着蓝四十急急切切说,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今年底卢主任要能让家家吃到新土粮,让全村人活过四十岁,那我要真的不娶你,我四十岁的前一天突然死去行不行?
这时候蓝四十就跪下给司马蓝磕了一个头。磕完头她不言不语,车转身子就往大门外边走去了,脚步飘飘,要倒不倒的模样儿。在日后漫长的日子里,村人都不会忘记她说过的话和她走路虚弱样,就像永远记住了这场翻地换土没有让人活过四十岁。
第三十三章
阎连科
一
公社卢主任回到三姓村是在他走了半月之后。这半月里,村人们每天都有人站到梁上去,了望到那吉普车来了时,就箭步回村禀报消息。第十天,那吉普车就老牛爬山一样开来了,然卢主任没有来。是卢主任派他的司机来取行李。于是村人就把那车拦到村头,说卢主任不来,谁也取不走他的行李呢。说卢主任对三姓村人恩重如山,村人非要面谢不可哩。司机在村头坐了半晌,说了许多车跑一趟得多少油,多少油得多少钱的话,最终还是空车回去了。又五天,卢主任亲自就来了。
司马虎在梁上从上午守到下午的半晌儿,忽然就唤着来啦——来啦——从梁上跑回了村落。听到他的叫声,村街上的大人们就慌不迭儿领着孩娃往家里跑,一进门把门关起来。有孩娃要从家里往外跑,大人就把门闩上或锁了,孩娃要哭时,就拿手捂在娃的嘴上去。于是村落上一时三刻砰砰啪啪安静下来,就像没人一样儿。太阳浑浑糊糊,天空滚飞着许多柳絮的小球。春天是真真切切来了,一村的树木都绿成墨色。村头和街边的地上,野草中旺盛了许多小花,红的,黄的,白的,还有一种紫青,开的如车轮一样。卢主任的吉普车停在村中央,人从车上下来,蓝百岁就从胡同中迎了出来,把卢主任接到了指挥部的院。那院里特意扫了,还洒了一担水,在擦过的捶衣石四周摆了几把小凳。卢主任和他的司机就坐在那石头前,说村里好静呀,蓝百岁说人都下地了。问干啥儿活呢?答收拾外村人留下的活儿尾巴。又问梯田上准备种啥呢?说小麦赶不上了,让它歇半年,能赶上种豆子、玉蜀黍等的秋庄稼。这当儿司马桃花就来了。她穿着那件大红袄精心改做的春衫,头发梳得光光亮亮,两只手端了两碗荷包蛋。蛋碗里还都放了白沙糖。她笑吟吟地走过来,说主任,你来了?村里人家家户户都天天念你哩。就把那两个碗在主任和司机面前摆了。这当儿蓝百岁就知趣达理地离开了,说要去把村里的牛赶到草坡上。司马桃花就坐在了蓝百岁坐过的凳子上,看着卢主任和司机吃她煮的荷包蛋,问卢主任媳妇的病啥样,说真想再侍候嫂子几天哩。说卢主任对三姓村的恩,对我们杜家的恩,每天磕头怕也还不清。卢主任就说,磕头是迷信,以后不能再提磕头的事情了。司马桃花就对主任笑了笑,说我们三姓村人要报恩除了磕头,还能咋样儿?这时候蓝百岁就在外边唤,让司机把车子动一动,村里的老牛车得从那胡同走过去。司机吞了最后一个荷包蛋儿,就丢下碗从院里出来了。
司机把车开到一个十字胡同口,就有人来对司机说,卢主任让他先回镇上去,说卢主任要在村里最后住一夜,明天好好看看修过的梯田地。
司机怔着:“明儿我啥时来接卢主任?”
村人说:“好像说是明儿的这个时候吧。”
司机在车前站了一会,发动了车子,嗡嗡咚咚地把吉普车开到了梁道上,淹没在了春日的黄光里。就是这个时候,蓝四十跟在蓝百岁的身后出门了。那个让司机独自先走的人站在村街的树后,看见了蓝家父女走出大门时,蓝四十的母亲从家里扑出来,拉着女儿的胳膊要往院里拖,蓝百岁回头说了一句啥儿,她却蹦着跳着和蓝百岁吵。蓝四十挣着母亲的拖拽,站在父亲一边,也跟母亲说了几句啥儿,做母亲的双手一松,就眼看着人家父女,一前一后往村中的指挥部院里走过去。
那树后的人就坐在了大树下,背倚着树,手抱着膝,脸对着了天。
太阳已经开始落山。浑浊的黄昏到来之前反而亮堂起来,浅溥而又透明,仿佛一层红水均均匀匀浇在村落里,有人从家里走出来,开了大门,先在村街上站着,静看一会儿,朝那棵树下走过去。
“你蹲在这儿干啥?”
“不干啥。你去哪儿呢?”
“随便走走。不出门我要憋死哩,”
两个人就都倚树坐下了,都把双膝并在交叉的双手里,脸仰在半空,望着来往往飞着的鸟。
说:“你准和四十那个了。”
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