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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师娘本来是个嘴巴闭不住、眼睛停不住、耳朵关不住的人,在乌苏帅府时,经常从上房窜到下房,最爱凑热闹的了。这次回京,一路上她总是深居简出,不论住在衙署还是客舍,都很少在人前露面。这个小小的异常变化,却被香姑留意到了。一天,香姑对玉小姐说:“高师娘一下变拘谨了,好像有心事。”
玉小姐说:“想是为高老师出走心里难过。”
香姑摇摇头,说:“不知高老师与高师娘是怎么凑成夫妻的?我看他们并不恩爱。”
玉小姐说:“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休再胡说!”香姑一嘟嘴,走开了。
进入嘉峪关后,很快便到肃州。肃州参将吴超,原是玉帅部将,这次玉夫人回京路过肃州,特别盛情接待,事先即将自己府内厅房腾出,将玉夫人和玉小姐以及一干仆婢迎到府中住下,强留数日,殷勤款待。
一日,高师娘从玉夫人房里出来,绕过回廊,打从玉小姐房前经过,见玉小姐房中纱窗半掩,房门未闭。高师娘侧身窗外,偷偷往房里望去,见玉娇龙和衣侧卧床上,以手作肱,脸面向着床壁;左手斜坠床沿,有一卷书坠落地上。从玉娇龙的卧式以及房内的情景看来,高帅娘认定玉娇龙因看书困倦,不觉释手落书,并已酣然入睡。她再注视落在床前地下的那卷书,也是厚厚一册绫面线装,似与她从哑巴囊内搜得那本一般模样。
她心里怦然一动,想起高云鹤失书时那般懊丧的情景,以及后来又曾说过她如果得了此书则就难制的话来。高师娘心里盘算:只要取回这书,便如拔掉她的牙爪。于是便忙走到门边,轻轻挑开门帘,闪身进入房内,然后屏息静气,蹑脚走到床前,停了一停,见玉娇龙一动不动,呼吸均匀,当她判准玉娇龙确已熟睡之后,才小心翼翼地俯身下去,拾书在手。就在她刚一埋头拾书的这一瞬间,耳边猛然响起一声冷厉的呼喝:“你想干啥?”这声呼喝声音虽小,却如平地一声雷起,高师娘全身汗毛顿时炸开,刚拾起的书也失手落地。她猛一抬头,射来的却是一双寒光闪闪有如利剑的眼光。高师娘吓得而色发白,忙向后闪退两步,运气凝神,停了片刻,方才稍稍镇定下来,勉强笑了笑,说:“我看你的书落在床下了,特来给你拾书的。”
玉娇龙不答话,仍紧紧注视着她。过了一会,才淡淡地说:“就烦劳高师娘拾起代我送还到书架上去吧!”说完,她又倦意浓浓地翻过身去,不再理会高师娘了。
高师娘出得门来,身上已是满身冷汗。使她最吃惊的还并不是玉娇龙那猛然一喝,而是当她退后两步,已稍稍镇静下来时,才发觉就在她俯身埋头的那一瞬间,玉娇龙整个向内侧卧的身子竟已翻转过来,而她却连半点动静都未感到,可见其身手之快,举动之轻,真令她难以想象。高师娘惊怖之余,心想:今天幸好自己并无其他举动,不然定将毁在她的手里了。看来,那卷书也不过是房主人原来架上之物,高师娘深悔自己不该冒失。
车马进入陕西境内,高师娘益更显得心魂不定,停宿起程,上车下车,她总是两目游离不定,神情异样紧张。她本是与香姑同坐一车,一路上,每到城镇热闹之处,香姑总爱拨开车帘向外张望,高师娘则有时推说怕风,埋怨香姑不该让她受凉;有时则一本正经的教训香姑,说她不识羞,不懂规矩。
停宿时,香姑在玉小姐面前抱怨说:“高师娘一路噜苏,我看她是怕见人,不知心里装着个什么鬼?”
玉娇龙沉思片刻,对香姑说:“明日请高师娘换坐我车,我去与你同坐,也好看看景色,解解旅途烦闷。”
第二天,玉娇龙果然将轻车让与高师娘乘坐,她自己则坐到香姑车上。
玉娇龙今天穿得十分朴素,布衣布裙,发髻鬓边也只缀戴三两件银质珠饰。她上车后,挨着香姑坐定,从袖中取出青丝绸帕人幅,将它缠裹头上,用缠余的一段围住口鼻,只露出一对眼睛。
这样打扮,一眼望去,就难以认出她是小姐来了。一路上,任香姑将车帘高高卷起,尽情赏览沿途景色。两人指点关山,赞叹长城,议谈习俗,不论是路旁房舍,还是行人装束,一切都感新奇,入目皆成妙趣,阵阵窃语低笑,顿觉困寂都消,一任道路漫漫,一任马蹄哒哒。
不过几天光景,车马便已穿过陕西进入了山西地界。高师娘紧张的神情才逐渐平缓下来。一夜,高师娘来到玉娇龙房中,逡巡一会,见香姑不在,带着几分虔诚地神态说:“小姐你好比孔明,我好比孟获,从今往后,我服了。”
玉娇龙莞尔一笑:“果真?”
高师娘略带沮丧地说:“真的,我是不得不服。”
玉娇龙点点头,说:“京城是帝都,不比江湖,出不得半点参差,你休忘了随高老师来到我家的本意。”
高师娘听了玉娇龙这话,不禁打了个寒战,不再答腔,只向玉娇龙深深一万福,退出房门去了。
玉娇龙与高师娘换车的事,已被玉夫人知道。玉夫人将玉娇龙唤到面前训诫她说:“中原不比西疆,礼义至为重要;我家世代簪缨,一举一动那容失礼。你乃千金小姐,竞去与仆婢同车,成何体统!”
玉娇龙低着头,恭恭顺顺地聆听玉母训诫。像这样的训诫,自从进入玉门关后,便一天比一天增多起来。玉母好像突然变得爱挑剔了,对玉娇龙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乃至衣着佩饰,也都特别留心,经常指指点点,评长论短,喋喋不休。玉娇龙觉得越往东走,越近京畿,身心越不自在,似乎有根无形的长绳,在一圈紧一圈地束缚着她,以致使她对京城繁华的向往也变得迷惘起来。
车马进入河北,在离张家口三十余里的途中,忽然飞起大雪来了。一时间,天苍地茫,四野萧疏,雪花飞舞,路断人稀。适路旁有座孤零零的古庙。庙前有几株高大的古柏,庙后是一片枣林,庙旁是一座黄土山冈,冈上有棵巨大的枯树,迎着风雪,光秃秃地立在那儿,给人以一种既孤零而又巍然不屈的感觉。玉夫人命停车歇歇,等风雪稍停后再走。车马在庙门前停了下来。玉夫人由几个随身仆婢搀扶着进入庙里去了。玉娇龙带着香姑跟在高师娘后面,刚进庙门,猛见右廊阶沿上拴着一匹高大的黑马。好眼熟的马呀!王娇龙顿时感到一阵潮涌,似乎满心的血都沸腾起来。她向左右张望一下,上殿两廊都是静静的,并无一个人影。只见由左廊角的耳房内闪出一个老态龙钟的香火,张惶失措地把玉夫人迎了进去。玉娇龙情不自禁地扔开香姑,径向黑马走去。
那匹黑马似乎也通人性,见玉娇龙向它走来,一对眼睛迎视着她,不住地点头摆尾,又不住地刨蹄,显出十分高兴的样子。玉娇龙径直走到黑马身旁,用手拍拍它的脖子,在它耳边轻轻他说:“黑马,久违!”黑马也好像真听懂了她话似的,不停地用它的腮来挨察着她,它毫无顾忌流露出来的那种依恋与亲热之情,使玉娇龙深深感动,她再也无法自持,情也难于自禁了,只紧紧地偎抱着马头,嘴里喃喃的在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两颗大大的眼泪滚出眼帘。
高师娘站在远远地呆视着,心里亦已经明白几分了。香姑睁大着窄眼睛,迷惑不解地时而看看玉小姐,时而又看看高师娘。当她看到玉小姐紧抱马头,闭上双眼,流下眼泪来时,更是惊呆了。
她扯扯高师娘的袖子问道:“小姐怎么啦?”
高师娘说:“你小姐最爱马,对马有情。”
香姑这才释然地打趣说:“小姐对马都这样,将来有了姑老爷就更不开交了。”
高师娘有意无意他说:“依我看,她是把马当人了。”
香姑不懂她的话,只白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
玉夫人叫仆婢来催玉小姐进房避风,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大黑马,同高师娘、香姑进到耳房。
耳房里十分杂乱,老香火在屋角里生了一堆柴火,弄得满屋是烟。玉娇龙神魂不定地坐了会儿,推说柴烟呛得难受,独个儿走出耳房去了。过了一会才又回到房里,怅然若失地坐在一旁。
高师娘若不在意地向老香火打听道:“廊下那匹大黑马真骏,不知是谁人的坐骑?”
老香火说:“一位过路汉子的脚力。那汉子也和那马一般壮。”
玉娇龙回头把脸向着门外,但却在聚精凝神地听着。
高师娘又问:“那位汉子呢?”
老香火:“到枣林后面店子里打酒去了。”
高师娘:“那汉子是个什么样人?平常人哪有这等饷马!”
老香火:“他自称从关外来,要到冀南去办点私事。看样子像个军爷,很豪爽。”
高师娘又接过话说:“这位夫人和这位小姐乃是西疆边帅玉大人的宝眷。那位汉子若果是关外军汉,多半是玉大人辖下的人了。”
高师娘还想说点什么,玉夫人忙止住她说:“一个过路汉子谁知他的底细,高师娘何用说及这些。”
正在这时,外面家人来报风雪已停,催促夫人上路。
玉娇龙出来经过廊前时,那黑马一看见她,又是昂首,又是刨蹄,转来转去,势欲挣断缰绳奔跑过来。玉娇龙也是一步一回首,不胜依依。高师娘来到玉小姐身旁,低声对她说:“玉小姐,那马好仔认识你?!”玉娇龙凄然地一笑,略略点了点头。高师娘眼里没有敌意,玉娇龙脸上也无怒容。
车马又出发了,在积雪漫漫的古道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车迹蹄痕。
约莫行了半里之遥,玉娇龙忽然听到后面远远处地传来一声马的长长的嘶鸣,接着,又隐隐传来阵阵断断续续的歌声。“天苍苍……野茫茫……无端奇祸……起萧墙……”
歌声在白茫茫的旷野里回荡,显得更加悲凉。玉娇龙整个心都张开来装进这一声声的呼唤。她探出半个身子回头望去,见后面已经显得遥远的土冈上,